神京,皇城,大明宫。
上书房暖心阁内,地龙烧的滚热。
崇康帝只披了身蟠龙绣白袍,端坐在御案后的龙椅上,批改着奏折。
他的面色,一如既往的凌厉。
大明宫总管太监戴权侍立在旁,目光一刻都未离开过崇康帝。
但又不能直视,只能用余光来看。
这是他的一项极自豪的本领,坚持几十年用余光观察,能将崇康帝的一丝表情都不错过,还没长成斜眼
戴权认为他天生就是干这一行的。
正自豪间,戴权的神色忽然一凛,愈发集中起精神来,因为崇康帝的面色发生了变化
“哼”
崇康帝本就森严的面相,此刻更显刻薄,两抹并不浓密的胡须下,薄唇弯起一抹浓浓的讥讽,目光打量着手中的奏折,道“这些混帐东西好快的速度,比贾琮的六百里加急都没慢两天。”
戴权自然知道此刻该说什么,他谦卑的躬身道“主子爷,是弹劾贾指挥使的折子到了么”
崇康帝瞥了他一眼,见他嘴角居然含笑,气的有些咬牙,骂道“是,这些自以为是的蠢货,都和你一个德行”
也不理戴权委屈的神色,崇康帝站起身来,扫了眼御案上十七八本弹劾贾琮妄为的折子,哼了声后,走到窗边站定,看着皇庭内萧瑟之景,摇摇头道“朕都没有想到,扬州府白家盐商,会有如此大的胆子和金陵千户刘昭勾结,竟敢收集官员罪证,私造名册,以为要挟。白世杰一封信,能调动两千城防营兵江南局面崩坏至此,朕居然是靠一个才复立的锦衣卫才得知。
去,派人去内阁,传元辅来。”
崇康帝觉事情严重,命戴权去传宁则臣。
戴权忙去安排黄门去请,未几,一小黄门毕恭毕敬的引着大乾元辅宁则臣至上书房。
崇康帝免了他的见礼,恩准其落座后,开门见山道“前日就有六道言官齐齐上书,要惩治贾琮擅杀金陵知府贾雨村之罪,朕留中不发。今日又有人上书,要严惩贾琮搜刮江南,诬陷国之义商的大罪。宁爱卿怎么看”
宁则臣沉吟了稍许,微微倾身道“陛下,无论如何,贾琮无旨且不经三司定罪,就擅杀一朝廷四品大员,此等做法着实不妥。哪怕贾雨村本为贾家举荐,反而更加不妥”
崇康帝挑了挑眉尖,提醒道“贾琮可不是在杀人灭口,他还亲自将贾家金陵十二房的混帐罪证,悉数上交给了朕,包括他们和贾雨村之间的勾当”
宁则臣闻言一滞,心里苦笑不已,大乾开国百余年,再没见过这等事。
这算六亲不认,还是像外面传的那般,贾清臣是属疯狗的
他沉默了下,道“贾琮此举虽有大义灭亲之举,却未除恶务尽。至于江南白家若罪证确凿,白家当杀。”
崇康帝冷冷一笑,道“就这样”
宁则臣闻言,面色一变,神情有些僵硬起来,不过,到底扛不住崇康帝愈发凌厉的目光,缓缓起身,而后跪倒在地,一字一句道“唐延、赵寅之流,皆为臣举荐,不意短短三载,竟腐化至斯,此皆臣之过也。臣,请罪。”
崇康帝寒声道“只如此新党应新法而生,以新法大行为己任,为天下百姓不再受兼并之苦,朝廷不再因兼并无银为志向。因有此心,朕放任你们结党勾连,放任你们排除异己自古而今,有几个皇帝,能给臣子如此大的信任满朝大权,皆在尔等手中,可是你们呢明着丈量田亩,推行新法,暗中倒是毫不客气的将收拢起的田地放入自家口袋,堂堂一省布政,堂堂一州知府,被一介商贾当成走狗一般呼来喝去,你们还有脸弹劾贾琮朕的脸,都要让你们给丢尽了”
宁则臣闻言,痛苦的闭上眼睛,重重叩首道“臣,辜负皇恩,死罪也”
崇康帝眼眸眯起,看着跪在金砖上的大乾首辅,暖心阁内虽地龙滚热,可气氛却比窗外寒冬更冷。
连戴权都屏住呼吸,连余光都收了回来,不敢造次分毫。
过了良久,宁则臣跪在地上腰背都已佝偻,花白的头发看着有些凄然,崇康帝方叹息一声,对戴权道“扶元辅起身。”
他坐回御案后,语气有些乏力疲惫道“此事也不能全怪元辅,吏治之难,自古而今,再至以后,都会是一个大难题。更混帐的是,贪官通常都是能做事的官,廉吏只顾邀清名,反倒成不了什么事。为此,还专门有一句水至清则无鱼的混帐话”
宁则臣沉吟斟酌了稍许,语速缓慢道“陛下英明之见,确实如此。根治贪腐之难,更胜登天。高祖时,纵有剥皮充草之酷刑,亦难阻绝官员腐化。臣斗胆谏言,如今之重,还当放在新法推行之上。待新法彻底大行天下,民心安定之后,朝廷便可再下辣手,大力清理吏治。只数年光阴,那些黑了心的官,还成长不成门阀,只要朝廷下决心整治,必可一荡而平到时多借几颗人头,也可使民心所向。”
对于宁则臣来说,推行新法,丈量田亩,摊丁入亩,断绝地方豪族巨室的生存根基,是他毕生之志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