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将甲胄洗刷的干净, 石板路上积了些浅薄的水痕,被蹚着向前,依稀的划痕像箭像矛, 又同人身上的钢铁一道衬出满城刺骨的寒意。宫中仍是一片安静, 外面的骚动是外面的, 独此一处, 内里的人还要过内里的生活。好似毫无准备, 手无寸铁的待要束手就擒,可又有些安静的过了头。“皇上。”戴庸由门口接了口信, 连忙进来禀报“如今叛军已到金苑桥外。”戴庸匆匆赶来, 头上身上都浇了雨, 滴滴答答的沿着衣裳底儿往下流,坠在地上溅起一滴一滴的水花。不出一会儿,足下就积了一滩浅薄的夜色。平日里戴庸定然不会如此无礼, 但此刻, 他却不敢耽误一时半刻。也正是这般才流露了他半丝的怯,一丝不苟的模样当中添了几分焦急与狼狈似的。但他的语气还是平缓镇定的, 好似只要荀翊还在此处, 那就仍能挺过去。也是,这么些年都熬过去了,还怕几个余孽不成戴庸不是对自己信任,也不是对着天下百姓信任,更不是对朝臣信任, 而是单纯对荀翊对皇上信任。信任他能化险为夷, 信任他能平定干戈, 信任他能将这脓疮延绵化成万里锦绣山河。荀翊应了一声, 声音沉着说道“便也不急, 等他们入第一道宫门吧。既要一个不漏,便总要给他们些甜头,才好引到罐子里。”那些逆臣不愿承认当年失利,心里仍将荀翊当做年纪浅薄轻慢,这才能为己方壮胆一二。可即便年纪浅薄又如何荀翊也不急,这殿内相较之下反倒是宁姝最为慌张。她脸色有些微白,也顾不得其他,匆忙要将由瓷器们那儿听来的事情告诉荀翊。但她方一开口,荀翊便打断了她,只对戴庸说道“去将介凉寻来。”戴庸领命离去,荀翊这才转头看向宁姝,微微笑道“别急。有些话,是不是只好让我一个人听”宁姝张了张嘴,他向来都是思忖周全的,似乎是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似的,这才先将戴庸遣了出去。“其实”,宁姝说道“是没关系的。”若是放在以前,她要说的这些话被旁人听去是万万不可的,可今时今日她既然决定坦诚,那多一个人少一个人听又有什么关系呢荀翊的神色没有半分急躁,他抬手将案上的油灯点燃,一抹温暖的光摇曳着填满殿内,好似也带来了暖意,将那狂风骤雨带来的寒凉一并驱散了。他看向宁姝,说道“可是姝姝的秘密,我只想自己一人知道。”有些人便是有这种魔力,即便是在这旁人看来千钧一发的时候,他也能轻轻松松一笔带过。旁人的紧张是旁人的,与他何干而他,却能轻抚时间,熨平眉头。宁姝正了正神,说道“皇上,今日早朝漏屋内有两名朝臣涉及漠北战事及今日谋逆,一名似是兵部侍郎,另一位则是个白发老人。数年前他们曾将漠北边防图交给瓦哲部,引来祸端,也正是因此魏府上下将领才会在漠北陷入苦战,殒命在外。而今日,他们为了掩藏当年所作所为,竟联合他人作乱。”“当真”荀翊挑了下眉。宁姝郑重地点头,但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荀翊听到这般内容时并不惊讶,倒有点像是在假模假样的问一句,给自己捧场似的。未等她想明白,荀翊又问道“这是姝姝由哪儿听来的”宁姝心里清楚,他总是要问这个问题的,便回道“皇上兴许不信,臣妾打小是能听见瓷器说话的,这些是今日漏屋里的瓷器们传出来的。臣妾当时在御花园赏花,恰好听到。”荀翊看着宁姝,她掩盖不住胸口起伏,眼眶已经有些微红,但却竭力克制住自己,好像在等待宣判一般。可她的眼神是坚定的,一如既往干净平直,荀翊在那当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宁姝又说“皇上,臣妾知道这说法很荒谬无稽,甚至还有攀扯朝臣的罪名嫌疑,但但臣妾句句属实,听见这般话便不能不来说。”荀翊问道“是为天下为百姓还是为漠北战死的士卒亦或是为了秦王”宁姝不解他为何要问这些,老实回道“都有。”“不怕朕不信吗”荀翊问道。“怕”宁姝低下头。见她这般模样,荀翊伸手揉了揉她的头顶,笑道“朕知道了。”“嗯”这反应和宁姝预想中的都不一样,她甚至都做好了要被荀翊当场叫人拖出去的准备了。荀翊声音温柔,安抚她道“之前朕与姝姝曾说过,要信任彼此,如今你能将自己的秘密与朕说,朕十分开怀,又怎会不信你再者,姝姝今日所说之事是为国为民也为了朕,又有何处不能相信天下之大,吾等所见也不过是木之一叶沧海一粟罢了,岂能因自己所知所闻评判”原本是一件很大的事情,可在荀翊这处就像是能轻拿轻放一般。只是宁姝不知道,荀翊等她将自己的秘密坦诚已经很久了。甚至在片刻不久前,他觉得自己是等不到了,是以才将那木盒交给宁姝。那不仅仅是个盛着瓷器的木盒,他是将自己所有的秘密所有的故事,连带着一颗不那么完整的心一并交给了她。前路如何,命运如何,都交给她罢。可她来了,她看着这幽深的大殿,看着这层层叠叠想要吞噬人的宫宇,将自己隐瞒了多年的秘密向他和盘托出,终是将他从当年那阴暗的井里拉了出来。兴许是他要求的太多,只有一片阳光也不足够。要将这太阳揽在怀中,将她的光芒占为己有,哪怕灼伤自己也不愿放手。哪怕碎了,碎成千千万万片,哪怕湮没成灰。荀翊微微笑道“只是,朕信任姝姝,姝姝却并不十分信任朕,还怕朕不相信你,也怕朕罚你”宁姝嘴唇嚅动片刻,小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