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佳节,宫中设宴。
宴是家宴,只宫中高位嫔妃共几位在京的亲王郡王携王妃伴在帝侧,欢饮于御花园。宴毕,赵誉传了两名亲王至御书房议事,傍晚时才摆驾往后宫走。
今儿十五,按习俗是要歇在中宫,赵誉从不会在这等小事上头拂皇后的面子,引后宫多思多虑,不得安宁。远远望见坤和宫高大的殿檐,透过重重宫墙巍峨盘踞于暮霭沉沉的半空,鸟翼似的覆盖了一块广袤的空间。
赵誉抬手命停了辇,他步下来,负手立在甬道上,默默凝望前方蓝底金漆的匾额。
有许多时候,他抗拒走入那间殿宇。
其间充斥着沉水香浓重的馥郁亦掩饰不住的苦冽药味。
和日渐失了生机的那个人。
赵誉踯躅不前,黄德飞暗暗焦急,想近前劝上两句。今日上午捷报传回来,林家在南边剿了红毛鬼,苏林乃是一派,皇上不能不念大体
赵誉抬眼,将黄德飞焦急的神色看在眼中。他扯出一抹苦笑。
连内监都明白的道理,他岂会不知
可笑他贵为天子,竟不得不为旁人掣肘,连自己的憎恶喜好都不能在人前表露分毫。
赵誉提起步子,朝坤和宫走去。
身后,有小宫人一路小跑而来,黄德飞回眸一瞧,见是淑妃宫中的红杉,当即面色一凛,偷觑了眼赵誉神色,才板起脸斥道“成何体统”
红杉气喘吁吁,跪地叩头告罪,脸色却是喜气洋洋的泛着粉红,仰头道“万岁爷,是淑妃娘娘命奴婢速来报信,万岁爷大喜”
坤和宫内,苏皇后早已闻知御驾将至,特整理了一番装饰,引着阖宫宫人内监至殿外相迎。
小黄门从外头跑进来,脸色为难,苦哈哈地道“皇后娘娘,万岁爷打咱们宫前转了会儿,给淑妃娘娘宫里的红杉叫走了。”
苏皇后垂了垂眼眸,手掌在袖中紧紧攥住。
岳凌怕她心中不快,忙凑前将她扶着“娘娘,许是贤妃娘娘有急事,今儿十五,万岁爷说什么都会回来的。万岁爷最是注重规矩,娘娘安心稍待”
朝侧旁的董冰打个眼色,示意她去探探消息,自己扶着苏皇后回到殿中,取了靠枕给她垫在腰下。屋中只余张嬷嬷在侧,宫人都留在了外面,岳凌这才与皇后低声道“近来淑妃频频动作,丝毫不将皇后放在眼里。娘娘,再这么下去,宫中若人人效仿于她,岂不乱了规矩”
苏皇后默默无言,仰靠在枕上,手里握着靠垫上坠的金黄色流苏,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抚着。
张嬷嬷朝岳凌摇摇头“皇后娘娘已经够累了,强撑身子置办了苏嫔和小皇子的丧事,紧接着又是年节、元夕,娘娘还病着呢”
岳凌抹了下眼角水光,倔强地道“是,奴婢如何不知娘娘的辛苦可如今人家就要打到脸上了,娘娘难道还要继续贤良淑德地忍下去么皇上会承娘娘的情么人家只派个宫女传个话,皇上就巴巴地跟了去了”
苏皇后陡然睁开眼睛,手里提着那流苏穗子连带枕头一齐朝岳凌抛去“谁纵的你”
她气得身子发颤,声音都跟着抖起来“确是我太好性儿了,纵得你在我跟前,连皇上的不是都敢编排”
张嬷嬷忙上前替她顺气,连声道“娘娘不急,不急,慢点儿”
岳凌双膝跪地,朝苏皇后叩了三个响头,泪珠子从腮边一粒粒地往下滚,抬手随意抹了。
“娘娘,岳凌从小在您身边。旁人不替您打算,岳凌不能不替娘娘打算如今淑妃不过协理六宫,就已不将娘娘放在眼内,皇上素来心慈,待妃嫔温柔和善,焉知不会被淑妃几句枕头风吹迷了眼娘娘细想,除了佳节正日,皇上可还曾主动来瞧瞧娘娘上回大奶奶入宫,皇上急的直冲寝殿,里头几分真,几分假,为的是什么,娘娘您当真不知么”
苏皇后抬手,指尖颤颤地指着岳凌“好啊,你本宫本宫管不了你”
还要再说,突然痰气上涌,剧烈地咳了起来。
岳凌见苏皇后动了真怒,不敢再继续说下去,跟张嬷嬷一左一右把皇后娘娘扶着,扬声唤人进来,“快,把娘娘的锦玉枇杷茶取来”
来得更快的却是个董冰,她快步冲进来,双目红彤彤的,一入内就跪在团花毯上“娘娘长宁宫方才传了太医,贤妃宫里的徐贵人有喜了”
剧烈咳嗽的苏皇后,因呼吸不畅而涨红的脸陡然变得惨白。
她颤颤悠悠地站起身子,朝董冰走去。
堪堪只走了一步,身子就软软地跌了下去。
岳凌和张嬷嬷吃了一惊,张嬷嬷急道“快,还不传太医”
正月十六的清晨,雾霭和阴云模糊了整个天地。
卯初福姐儿就被拉起来妆扮一番,跟在林氏身后坐上了入宫的车马。
她远远瞧见孙嬷嬷在人群后目送她。
这一去,不知出来时又是何时。
车帘放下,车内漆黑一片。福姐儿揪着怀里抱着的包袱角儿,心里有不甘,有埋怨,也有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