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朝会散后, 皇帝照例要在宫中赐宴,一是款待诸方来使,二是犒劳一年到头辛苦的大臣。
皇后也要在内廷宴请诸命妇。
酒席行到一半的时候, 一名小内侍悄然过来告诉笛笛一声,笛笛点点头让他下去, 然后低声道“娘娘, 家主大人在隆德殿等娘娘。”
“让他去御花园的梅林。”姜雍容吩咐。
天气寒冷,御花园中梅花盛开,是冬日盛景。
梅花林中有亭。
姜原一袭深紫官服,束金玉带,佩金鱼袋, 立于亭中,长身玉立,风度翩翩。
姜雍容走过去“父亲。”
姜原缓缓转身, 目光缓缓落在她的身上, 将她从上到下仔仔细细打量一遍,仿佛今天才第一次认识她一样。
目光比此时的寒风还要冷。
“好, 很好。”他慢慢地,一步一步走近她, 一字一字地道,“阿容, 你可真是我一手教出来的好女儿。”
“父亲知道我为什么要把地方改在这里么”姜雍容看着他手背的青筋微微隆起,平静地道, “父亲如果在这里打我的耳光,不消一炷夫, 整座皇宫的人都会知道。”
她身上穿着的是皇后大朝服, 后冠与袆衣华彩非凡, 争光耀眼。
远远的地三三两两的人群在御花园徜徉,不少人往梅林中来,看见他们父女俩人在此,不好打扰,便遥遥行个礼,逛到别处去。
“阿容,你糊涂”姜原低低咬牙道,“推行新法对你有什么好处别忘了你姓姜”
姜雍容无声地叹了口气“我从来没有忘记过。”
“那你还帮着风长天对付姜家”姜原道,“风长天现在是宠你,但帝王的恩宠哪里作得了数你现在的容貌又还能维持几年五年十年就算他再长情,十年之后你容色衰退,他还会像现在这样待你吗天下底下的美人多得是,一个比一个年轻貌美,到时候你以为后宫还有你的容身之地只有姜家才是你真正的靠山,姜家一日不倒,风家就一日不敢薄待你,姜家一朝不存,你以为你后头还有什么好日子过”
姜雍容轻声道“我若是想过好日子,大可以在宫中过我的逍遥日子。”
“那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想要国泰民安,我想要天下太平,我想要一个人人富足的盛世。”姜雍容看着姜原的眼睛,“父亲,这是您以前告诉我的。我生来就是皇后,百姓是我的子民。我的使命就是让他们平安喜乐。”
“”姜原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像是看着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阿容,我竟把你教成了一个傻子。”
人在少年时代的时候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一点一点从周围人的评价中去确认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少年人的灵魂是在大人们的评价中成形的。
自从有记忆以来,姜雍容都是从父亲的评价上去判断自己。
父亲称赞她,她便朝着称赞的方向去靠拢,努力让自己活成父亲所期望的样子。
父亲责备她,她便尽量避开责备的方向,努力不让父亲失望。
就是在父亲的评价中,她活成了一个循规蹈矩母仪天下的自己。
而真正的那个自己,生来便自有形状的自己,反而被她关进了身体的最深处。
如果是从前,单只是这一句话,就能让姜雍容羞愧低头,无颜面对父亲。
但现在不同了。
“我要多谢父亲,是因为父亲的教导,我才成为今天的我。”
姜雍容的视线不避不让,笔直地迎向姜原的视线,语调不徐不急,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恢宏的光,“父亲应该也明白吧,新法已经在北疆推行成功,再也没有人能阻挡它在别处推行,包括父亲您。”
姜原清俊的眸子里一下子闪过暴怒的光。
“父亲请息怒。”姜雍容道,“女儿挨一记耳光不要紧,但这里人来人往,被别人看见,有损父亲的声誉。而且”
她的声音微微一顿,“陛下应该就快过来了。”
“阿容,我是你的父亲,你竟如此防备我只是跟父亲见个面,还要找陛下来保护你”姜原眸子里的怒气转瞬即逝,快得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他依然是清逸出尘的家主大人,脸上一派温和,“难道你觉得父亲会伤害你么”
姜雍容看着姜原,没有说话,眼睛里却露出了巨大的哀伤。
她没有让人去找风长天,但姜原来找她的事,风长天一定会知道。
然后他一定会过去。
有件事情,风长天发现了,她也发现了,但姜原好像没有发现这世上唯一会伤害她的人,就是将她一手教养大的父亲。
她轻声道“为了权势,您还有什么不能做的”
姜原微微眯了眯眼“阿容,你这是什么意思”
人们远远地跪下了,不用回头,姜雍容也知道是风长天来了。
她知道他正穿过梅花林,身上的大朝服团龙锦绣,通天冠垂下十二道玉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