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刻漏,时辰不早,明天正旦还有一年一度的大朝,荀彧脱下外袍,打算挤着堂弟凑合一晚。
然而掀开一角被子,他又发觉荀元衡汗湿鬓角,伸手一探,此人里衣几乎湿透。
这么睡一晚病情得雪上加霜。
荀文若叹息一声,披起外袍起身,叫了亲兵进来帮忙给他们主公更衣。
“令君。”刚刚撬门那位亲兵和同袍抬了一张长榻进来,其上被褥整洁,“令君可在此榻休息。”
荀彧道声谢,“不知足下名姓”
他此刻的温和儒雅和方才的威重令行判若两人,却又并不矛盾,让人莫名觉得他本该如此。
“张钧。”那名亲兵揖道,“仆等便不打扰。”说罢忙带着同袍退出去。
明烛静静燃烧,铜炉也被添上炭火,不时有极轻微的“噼啪”木炭剥裂声,以及荀忻匀长的呼吸声。
折腾到此时,接近凌晨,头一沾上枕,他很快入睡
尚书台中,“左丞,可曾见我案上信纸”荀彧并没有随手乱放的习惯,然而遍寻书案,也没看到昨日带过来的书信。
“信纸”被询问的尚书左丞疑惑道,“令君是否记错,左伯纸价贵,台阁中唯有绢帛。”
“纸价一钱三张,怎称价贵”荀彧意识到不对,尚书台中早用纸代替价贵的绢帛,他皱眉问道,“尚书荀攸何在”
“荀尚书仍在官渡,令君”尚书左丞打量着上司,欲言又止,觉得上司今天不太对劲。
关于荀攸的事对得上,纸许都造纸最初是荀元衡一力所倡。
荀彧沉静下来,“骑都尉荀忻可曾随军”
“骑都尉荀忻。”左丞茫然想了半天,“竟有此人”
“高阳亭侯”
左丞低头沉思,口中念念有词,像是在默背侯爵,片刻后摇摇头,“未闻此爵,令君是否错漏误记”
“令君”左丞忙追上尚书令的脚步,“令君何去”
“事出情急,改日细说。”荀彧疾步走出台阁,等不及乘车。他向宫中宿卫借了一匹马,快马赶回家,在府门外勒马逡巡。
侍中耿纪走出家门,见到荀文若一惊,“令君为何在此”
“在此何为”尚书令不在宫中,到自家门口看什么
却见荀彧对他视而不见,纵马如疾风般在他耳边掠过。耿纪揉揉眼,再望荀文若骑马远去的背影,疑心自己是否出现了幻觉。
荀彧策马径直出城,直往颍阴方向奔去。
耿纪仍是他的邻居,但荀忻的府邸却不见踪影。
他心中隐隐浮现一个念头。
如果他当年没有寻医救荀忻是否就会是此种情形
颍阴和许昌相距不过数十里,沿官道纵马奔驰,一个多时辰后就抵达颍阴。
荀彧没有回高阳里,他独自骑马穿行小径,越走越偏僻,人迹罕至。
枯藤老树,树梢上乌鸦啼声惨淡,令人不寒而栗。
插在墓上的引魂幡随风而舞,寒风吹过,白幡被风卷起漫天飞旋。
荀彧翻身下马,一步步走向荀氏世代的墓地。
这里是颍川荀氏最终的归属。
即使有所预料,真正看到荀忻的墓碑时,他还是脚步一滞。
那两个字他很熟悉,见过许多次,出现在他们往来文书的落款上,出现在曹操的请功表上,出现在升迁诏书上
略微低矮的石碑象征夭亡早逝,隶书篆刻,白粉勾描,落款是“中平五年十二月己亥”,“从子荀攸立”。
恰好是十年前的那个冬天。
坟冢上柏树亭亭而立,荒草丛生,高及人腰。腊月时多有祭祀,周围的坟冢大多被子孙洒扫修缮,而这一座坟冢为人遗忘,无人祭扫。
“忻弟。”他走近墓碑,摩挲风化斑驳的石碑,触感如此真实。
抬头望天,空空茫茫,天地无情而沉寂。天地之间,仿佛从始至终只有他一人。
或许得而复失比失去更苦,荀彧沉默地倚靠墓碑,不愿再看。
若此墓为真,他的忻弟没有活到加冠成人的年纪,自然也没有表字。
若此墓为假,为何他除此之外,找不到元衡踪迹
若此墓为真,中平五年到建安三年,这十年光阴是他臆想
若此墓为假,除记忆之外,有什么能证明元衡存在
重物坠地声惊醒荀彧,他醒来时仍心有余悸,转头便望向床上,“元衡”
室内光线昏暗,在他睡着的时候烛火燃尽,眼睛适应了黑暗的环境,勉强能视物。
只见床上被褥平坦,原本沉睡的人不见踪影。
他卧榻边响起了咳嗽声,衣料窸窣。
“兄长何时至此”说话的声音鼻音浓重,以至于有些陌生。
半夜醒来被卧榻绊倒的某人从地上爬起,他头昏脑胀,走两步一头歪倒在卧榻上,倒在荀彧身侧。
努力嗅了嗅,没有嗅到香气的荀忻瞬间清醒,他正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