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着神明从幽冥中走出,像看见了袤远的黑暗。
只这一眼,便再也挪不开目光。像跌落黑邃的深潭,于寂静幽冷中自然明悟这是一位神明。非修持神道的修士,而是天生神明自有其道的神明。
可这是执掌什么的天神为何他身后跟从的侍者是这般模样
在看到那老人、那病狼、那残骨的一瞬间,好像看见了曾经历过的一切苦。老弱衰微的苦、病痛难忍的苦,还有,死的苦。
所有历苦的记忆同时在女须的神识内翻搅起来。
她看到了自己的十世轮回,十世早夭,她未曾经历老苦,却瞧见过他人的老苦;略微尝过病苦;但最了解的,还是死。
被水淹没、被蛇生吞、被绞碎、被消化,变成冰冷河底的怨魂
遗忘与没有遗忘的、放下的与还没放下的一同翻起的记忆汇成海一般痛苦的情绪,几乎要将她淹没。
没有谁受得了这个。
像夜深人静时,人偶尔会不由自主地回忆起曾经经历的恶事、做过的错事,尴尬、后悔、不甘、愤恨、痛苦,万般滋味涌上心头,搅扰了好眠,人在心湖波澜里挣扎,直到再次忘却这些无法更改的旧事,才能平复下来。
可女须在这一瞬想起的不是曾经经历的某几件事,不是化鬼后的事、不是此一世的事,而是十世之中,积累的一切苦。在这些苦之下,还隐藏了那些在十世之前,被轮回洗炼,已经遗忘的记忆。
记忆被遗忘了,但历苦的印迹还遗留在神魂之中,像沉重的石,把一切拖下水面。
女须勉力在这剧烈翻腾的苦中挣扎出一分清明的神智,可她又看见了神明。
那袤远的、空幽的黑暗,虽然冷寂,却能消去一切苦。
像踽踽独行疲惫不堪的旅人,终于可以躺下,在安宁包容的黑暗中,忘却一切、抛却一切,没有责任、没有不得不、没有挣扎、没有烦忧、没有未来没有一切苦,只需要彻底放松。让空寂的黑暗将自己包容。
身披玄衣的神明微微笑着,他幽寒的目是空寂的,但这空寂给予苦痛最终的安歇。
女须看着神明,她已不由自主地生出了向往。
那渴望从她心底而起,生成一个已经被遗忘的念头。这念头自久远轮回之前,穿过厚重光阴,传到她的心中
这不是她的所求吗
女须猛然惊醒。
不这不是她的所求
至少不是她现在的所求。
她想起神明曾授予她的殷殷所期。在跨出斩我一步,自无底洞中跌落之后,那曾点拨过她的神明,化身李泉,对她庄重温言
“大地之神名为社土,社土通幽。汝当感其心,承其志。”
她已见到了神明的看顾,她已感到了神明的悲悯与通达。
她的所求,不是逃避自身之苦,而是继承神明厚德,不负所期
但那玄衣覆身的神明并不在意她的所求是否未变。就像白日将尽,无论世人想不想,暗夜都会不可改换地降临。
在挣出这一线清明后,女须当机立断,引动九泉当中的社土之力。自社土之力重定九泉,她得神授命承社土心志之后,就可以略微借力于这位古老天神的遗赠。
那自幽冥而出的玄衣神明是她面对过最艰险的敌人。她甚至无法拔出刀来。因为她清醒地知道,她所能做到的一切反抗都是没有用的。
她的力量伤不了对方,她的道法无法助她从此境中逃脱,她的智慧说服不了对方
唯有借社土神力,方才有可能摆脱困境。
然而,那些往日温厚亲和的神力,竟如磐石似的沉沉不动,对她的牵引丝毫没有反应。
是这玄衣神明的缘故吗
女须思绪如电迅转。
她艰难挣出的一个瞬息已经过去近半,一个个计划在女须脑海中出现又被否定,那不是畏怯瑟缩不敢果决一试,而是秋虫在面对四季变幻时的无可奈何。是轮回修士,与道的差距。
可是她不能被这空寂安歇吞噬女须在这一隙清明的最后一刻,扶刀的手下移,狠狠握在白骨刃口之上。
疼痛是苦,但这是她十世怨骨炼成的白骨刃,是她一路至今的见证,是她的选择,是她的道
借此决绝的疼痛,女须以此心倏然放下一切,调和心境无限靠近她曾经历过一次的无我之境。
放下一切苦。她不再向往那可以消解她一切哀苦的空寂。
放下一切执。无有所执故而无有所动,不受一切力。
无我之境,这是她唯一有可能对抗这空寂的方法。
无我之境没有力量、不存道法,这只是一个心境。
然而,外境可转,借力可失。面对绝境,剥去一切外饰,一切终将回归于己道。
女须立在黄泉之上,她的心空明澄净,外物倒映入心湖,如倒映进一面镜中,丝毫不起波澜。外境因内境之空而空。那三个古古怪怪的神明侍者所带来的影响,也就全都消去了,那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