遂州月明,冬夜里湿冷得很。
魏天泽没罩披风,随便找个借口支开随从,孤身走在暗夜里,眉头紧拧。
在齐州的军牢里谋划越狱的事时,他便推想过回遂州后的情形魏建的行事和性情,他借着傅煜眼线探来的消息,知道几分。自幼沦为棋子,与生母两地相隔,对魏建这位生父,他并没抱多少期待,也知道贸然回去与兄弟争利,必会处境艰难。
但他没有旁的选择。
身世与图谋暴露,傅家不可能再信重于他,他也没有面目再去见傅煜父子,和那些曾教导他、视他如子的傅家老将。
要不负磨砺、施展抱负,魏天泽只能借魏建的地盘。
却没想到,真到了遂州,处境比他所想的还要难以忍受。
父子生疏、没半点情分,兄弟相争、为权利勾心斗角,这些都无所谓。总归是算计权谋,他有满身的本事、有赫赫战功、有姜家的助力,并不惧一星半点。事实上,时隔一年,他也笼络培植了羽翼,从当初的人生地不熟的尴尬生客,摇身成为魏建的左膀右臂,全然掩盖了嫡长子魏从恭的锋芒。
甚至,以他目下的本事,几乎能与魏建分庭抗礼。
真正让魏天泽难以忍受的,是他跟魏建迥然不同的心性。
魏建贪婪、骄横、不择手段,虽是一方之主,有雄兵强将、富饶山川,却没多少爱民之心。帐下贪官恶吏不少,盘剥欺压百姓,若不是老天爷赏饭吃,没闹饥荒,又有这群强悍兵将镇压,怕是早已闹起民变了。
军政事上,魏建最看重的亦是权谋,以利为先。
魏天泽却迥然不同。
哪怕早已与傅家反目,他也是傅家兵将教出来的。抛洒热血护卫百姓、战场袍泽生死相托,这些念头早已深植在心底,融入骨血,不自觉流露于言行。
以至于许多事上,他跟魏建格格不入。
魏天泽满心烦躁,回府后,并没去跟姜黛君的起居处,而是折道去寻母亲楚氏。
楚氏年约四十,当年也曾是淑女窈窕,姿色过人。这些年孤身住在西平王府的偏僻独院,沉郁得久了,年轻时的动人风姿消磨许多,便只剩满身沉静。哪怕如今魏天泽建府独居,以金玉绫罗奉养着她,仍深居简出,打扮得简素。
这会儿夜深人静,楚氏正坐在灯下,缝制衣裳。
针走线穿,她有些出神,听见门外的动静时,猛然抖了抖,针尖戳破手指,渗出细密的血珠。她迅速擦干净,抬头见是儿子进来了,才暗自松了口气。
见魏天泽神情阴沉紧绷,便起身道“怎么了”
“刚从那边回来,顺道来瞧母亲。”魏天泽看向她手里缝到一半的衣裳,那布料纹饰,显然是给他缝的。十数年两地相隔,幼时的记忆早已模糊,但骨血之亲却仍斩不断,他回来得这一年,楚氏便如枯木逢春,焕出些生机,裁衣做鞋,甚是用心。
魏天泽神情稍缓,帮着将东西收起。
“这些事交予旁人就是,母亲不必太费神,夜深了,当心熬坏眼睛。”
“我做着高兴,不妨事。”楚氏拉着他坐在对面,取晚饭时蒸的糕点给他。见儿子眉间郁郁,也猜得几分,“又跟他吵了”
“道不同,不相为谋。”魏天泽顿了下,冷嘲道“他们倒是父子投契。”
这话颇含愤懑,楚氏眉头微皱。
身在旋涡之中,魏长恭对儿子的排挤打压,楚氏当然知道,而魏建那老贼心狠手辣,当初能舍得七八岁的孩童流落他乡,如今能有几分慈爱这半年里,类似的情形已有过许多回了。方才她缝衣出神,也是在琢磨这事。
她回身掩上屋门,给魏天泽倒了杯茶,低声道“他还是偏袒着魏长恭”
见儿子没否认,忍不住道“魏长恭处处针对,暗里谋害,恨不得叫你死在沙场免得拦路,那恶贼也没拿你当儿子来看。从小到大,在他眼里,你就只是个棋子。其实”她顿了下,欲言又止。
魏天泽抬眉,“母亲有话不妨直说。”
“其实你如今的本事,不必处处看他眼色。该狠的时候,不必留情。”
她向来温和沉静,不与人争,甚少说这样的话。
魏天泽微愣,便听她续道“从前你独自在齐州,我身不由己,许多事都无能为力。后来你刚到这里没根基,有求于那恶贼,也只得忍耐,但如今那恶贼没拿你当儿子,魏长恭更没拿你当兄弟,不必心存顾忌。”
这话说得古怪,魏天泽久在傅煜麾下,察言观色的本事一流。
见楚氏神情不似往常,满口怨怼的“恶贼”,话音里似在劝他对父兄动武,心思微动。
“母亲是觉得”他抬手,竖掌为刀,横在脖颈。
烛火跳了下,楚氏手指紧扣着桌沿,缓缓点头。
“可他们毕竟与我血脉相连”
“谁说的。”楚氏声音低如蚊蚋,听在魏天泽耳中,却如惊雷炸响。出错了,请刷新重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