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安堂里, 攸桐此刻正用竹签子戳梨块吃。
上好的香梨肉, 汁多肉甜, 清脆味美。外头夏浓暑热, 日头晒得人头皮发烫, 躲在屋里却还不算太闷,傅家建了座颇大的冰窖,冬日里装满了冰, 如今取出来装入瓷盆,拿风轮将那凉气扇开,满室清凉, 最宜消暑。
屋里除了她,还有老夫人和沈氏、梅氏母女。
那几位刚去二房看望今年刚出生的小曾孙, 哪怕有仆妇撑着伞,这一路过来也是热得够呛,各自摇着团扇,戳瓜果吃。老夫人坐在铺着凉席的罗汉榻上, 问孩子近来是否安好,奶水够不够等事。
她上了年纪, 极怕中暑, 那孩子尚在襁褓,不宜大热天地抱出来受罪,已有好些天没见。
沈氏便挨个说给她听, 还说那孩子眉眼长得好, 颇有英气, 将来必能成栋梁。
襁褓里的孩子,能看出多少眉目
老夫人哪怕知道沈氏是讨她欢心,也觉得这话顺耳,因又说道“算起来,孩子的百岁也快到了。今年事多,他们在外连着打仗,咱们这半年也没能办宴请,请大家赏个花,不如就趁这机会,摆个宴席可好”
“媳妇也这样想。”沈氏从善如流,“今年光顾着去别家,倒没做过东道。”
老夫人颔首,“前儿收到信,修平已安顿好了外面的事,这两日就能回来。就连晖儿他们也有阵子空闲,能回来住两日,兄弟几个前后脚就能到。暲儿兄弟俩守在边塞,过年也没能回来,难得清闲,该热闹热闹。”
这消息却是沈氏不知道的,闻言当即喜上眉梢,“当真么”
“这能有假”
“阿弥陀佛,可算是能回来一趟了”沈氏抚着胸口,甚是高兴。
她虽协掌内宅中馈,因出身不高、能耐有限,对外头的事知之甚少,也不敢插手。膝下三个儿子,长子七年前战死,只留个遗腹子傅盛;次子便是傅暲,娶妻之后时常奔忙在外,若不是去岁回家小住,几乎都没空行房生孩子;第三子跟傅煜差不多大,妻赵氏,因夫妻相隔颇远,也无所出。
沈氏带着儿媳和孙儿过活,一年到头见不着儿子,岂不思念。
如今听说两人要回来,欢喜得手都不知该往哪里放,听老夫人提了一句,当即议起百岁宴的事情来。
傅家的头一个曾孙是傅盛,但他是遗腹所出,那时傅德明受伤落疾,傅晖堂兄弟战死,田氏病倒在榻,阖府上下都难过,也没太张罗操持。如今又添曾孙,四世同堂,这百岁宴自然得隆重。
婆媳两个商议,梅氏母女也帮着出主意,将需要筹备的事理了理,早些分派。
攸桐在傅家待得久了,这场景也不能太置身事外,不时也商量几句。
老夫人从前对她不冷不淡,自傅德清负伤,攸桐尽心照顾后,多少也添了好感。见沈氏屡屡提及沈月仪,猜得其意,也不露喜恶,只将目光往攸桐身上一挪,道“魏氏嫁进府里,已有一年,虽说内宅的事我都交给你伯母管,但南楼和西楼也有不少事。回头澜音出阁,也得你多操劳,这回的百岁宴,便帮你伯母操办吧,算是跟着学学。”
这话说出来,攸桐和沈氏同时一怔。
自老夫人上了年纪后,傅家在府里设宴、往外面赴宴,一应事宜皆是沈氏做主,先前有事时,攸桐也只过去打下手应急,操办的事都是沈氏带着底下几个儿媳的。如今忽然要她协助操办,插手长房的百岁宴,着实有点古怪。
比起先前的偏见冷淡,这颇为看重般的态度像是阴雨转为晴日,透着蹊跷。
沈氏若有所思似的,将目光投向攸桐,尚未回话,忽听窗外传来仆妇问候傅煜的声音。
攸桐几乎是心有灵犀般,在那声音传来的同时,扭头看向窗外。
在看到熟悉身影的一瞬,笑容便攀上嘴角。
傅煜离开后,攸桐着实纠结了几日。
从前她只觉傅家如樊笼般束缚,满府之中,除了澜音之外,无可留恋,那位夫君更是鼻孔朝天,冷厉凶煞,须敬而远之。这等境况,她不愿委曲求全地曲意侍奉长辈,只能偏安一隅,等拿到和离书后出府,求个安稳度日,届时傅煜也可另娶贤妻,两全其美。
在得知傅家密谋天下,有意逐鹿时,更是不敢趟这个浑水。
是以那晚客栈里傅煜试探时,毫不迟疑地拒绝坦言。
如今情势却稍有不同,傅煜态度之折转在她意料之外,傅家的情形也不像最初恶劣。
名满齐州的傅家,固然有规矩束缚,亦有许多温馨之处,令她贪恋。譬如娇憨可亲的傅澜音,譬如嘴硬心软的傅昭,譬如宽厚慈和的傅德清。这阵子在斜阳斋里,虽然每日往来奔波,攸桐却从不觉得劳累麻烦,甚至隐隐期待去那边,哪怕跟傅澜音姐弟俩一道坐着,听傅德清讲外面的故事,也是好的。
开个涮肉坊谋生,行止随性,不被金玉枷锁束缚住腿脚,是她所求。
倘若可以,有温馨安适的家庭,亲友和睦,能时常欢聚和乐,也是她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