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水杯放好时, 衡玉在书桌底下看到一个纸箱, 里面装有高高一摞书。无限好文尽在
最上面那本是浮生六记。
邓谦文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轻叹,“原本是想把房间里的书本整理好, 拿到外面晒一晒的, 谁想身上一直没有力气。”
“我帮您晒啊。”
“不用啦, 过几天把这些书拿去送给朋友学生,晒书的事就让他们自己来咯。”
邓谦文语气轻松,衡玉却不知该怎么说下去了。
他是个真正的爱书人, 这满室藏书都是他的珍藏,若不是深感末路将近,又如何会连这些书的去处都安排好了。
“您且好好休息。”衡玉为他捻好被角,坐到他旁边陪他闲聊。
很快, 邓谦文喝完药后,就再次昏睡过去。
等邓谦文睡醒时, 才发现外面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他静静躺着, 半晌从床上爬起来, 拿起纸箱里那本浮生六记翻看起来。
不知怎么的, 过往的一幕幕都在他眼前浮现。
少年求学时, 他看着神州大地满目苍痍, “伟大的民族拥有五千载深厚底蕴,它肯定会再次显赫。”
由此, 定下他一生所求。
青年时, 与不识字的妻子有婚约在身, 在所有人都觉得妻子与他不相配时,他坚决履行婚约,并在婚后待她极好,教她以前从来没有接触过的一切。
“君子以温良恭俭让处世,不可失了信用,这就是我为人处世的原则。”
“夫人从来没有过选择的机会,现在她有机会开始学习,诸位怎么知道她认真学习几年后会不比我优秀。”
后来为了政治理想加入红党,与一同宣誓的好友笑言,“如果民族浴火新生需要无数人为之努力,甚至需要无数人前仆后继赴死,那且算我一个。”
被挑选成为潜伏者时,他手里正握着浮生六记这本书。当上线问他想要什么代号时,他晃了晃手中的书,“就用浮生六记作者沈复的字,三白吧。”
从那之后,北平多了个名叫“三白”的潜伏者。
受邀成为北平大学教授、文学院院长,他站在三尺讲台上发光发热,不复年少的自己看着他教出的学生参加游行,甚至是策划出一场开天辟地的五四运动,恍若看到当初的自己。
衡玉端着温热的饭推门进来,也打断了邓谦文的回忆,“先生你醒啦,晚饭已经热好了。”
看到她没回去,邓谦文有些惊讶,把床头的眼镜摸出来戴上。
关雅还在煎药,衡玉陪着邓谦文吃晚饭,问他“先生刚刚在想些什么”
“老了,总是想起过去的事情。”
“您的过去若是写下来,精彩得能让后人把您奉为男神,偶尔回忆回忆过去也是一种自娱自乐,和老没老有什么关系呢。”
邓谦文笑,“别逗我开心了,这民国出众的人那么多,我不过是普普通通一个教书匠罢了。”
“说到这个,年后北平大学就要开学了,我怕是不能继续留在文学院了,该把院长的位置让出来给其他有才能的人。这些年文学院在我的带领下,也没有取得什么太大的建树,我对此一直深感愧疚。”
衡玉没说话,她的目光落在邓谦文身上。
看着这位温厚宽和的长者,她从他身上看到了一个时代的风骨。
这些天季家没有人在,第二天,衡玉把自己的衣服收拾好,就搬到邓家的一间空房子住下来,方便就近照顾邓谦文。
不过眨眼的功夫,邓谦文就连起床都有些困难了。
北平大学开学当天,衡玉推着邓谦文去到大学见北平大学现任校长。在办公室里,邓谦文出声请辞。
校长和邓谦文是多年好友,看到他只是过了个年的功夫,身体就衰弱到这种程度,眼睛里顿时一阵湿热,“怎么就怎么就虚弱到要请辞了。你可是担任了二十年的院长,资历比我都深。突然请辞,我怕那帮学生会闹翻天的。”
校长提议,“不然这样,你先回家好好养一段时间病,反正最近文学院也没什么要紧事,等你养好了身体再回来,别说什么请辞。”
但邓谦文心意已决,“院长一职很重要,我如果不请辞,一则担心学生出了什么事我不能及时处理,二则没办法静心养病。”
校长又劝了几下,瞧着邓谦文心意已决,他终于点头,却又道“再给同学们上最后一节课吧。”
邓谦文叹,“好。”
他轻轻别过头,“我也舍不得那些学生。”
能容纳下五百人的大礼堂今天坐满了人,台阶旁、楼梯旁都站满了人,从台上往下看去,只觉得整个北平大学文学院的学生都来了,一股脑挤在这个小小大礼堂里。
很拥挤,挤到连转个身都艰难。
但没有人抱怨。
这些穿着中山装或是蓝色裙子的学生们安安静静或坐或站,等着接下来这场特殊讲座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