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善围六岁丧母,父亲胡荣独自把她拉扯大,家里开了书坊后,她就在藏书楼抄书了,小小的身躯像个瓷娃娃似的坐在椅子上,悬着双脚,鞋尖都挨不到地板。
母亲从童年时就缺席,胡善围心里好像丢了一块东西,她无比渴求,但永远都填不满。
十二岁时和百户王宁订婚,未来的婆婆是个谦卑柔弱的寡妇,对她很好,只要得了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或者稀罕的物件,都会巴巴送到藏书楼,讨她欢喜。
胡善围心想,母爱大概就是这个样子了。
王宁的骨灰坛到了家,寡妇崩溃了,不到三个月就去世,临死之前,这个善良的寡妇还含泪叮嘱她忘了王宁,劝她改嫁。
而江全比寡妇更像她残存记忆里的母亲。胡善围的母亲出自山东大族,美丽端庄,谈吐优雅,气质出众,小善围淘气哭闹时,母亲从不发脾气,一遍遍和她讲道理,温柔到了骨子里。
如果母亲还活着,大概就是江全的样子了。
故,胡善围无法拒绝江全同塌而眠的邀请,这一刻复苏的温情来不及去验证真假,就像东城街两边路灯铜丝网窗户上糊的一层飞蛾,无人强迫、驱赶,只是不由自己的往上扑。
江全给胡善围泡茶,善围说道“不用劳烦了我明天五更三点要准时去司闱那里领钥匙,若喝茶走了困,明天早上起不来。”
“只是荷叶花草茶,不会走困的。”江全取了一套和大拇指差不多大小的杯子,只够轻轻一啜的量。
“好茶要配好果子。”江全打开一个差不多和一朵盛开的莲花那么大的剔红攒盒,攒盒里层层叠叠,小小巧巧,居然有约十来个分格。
每个格子里都放着一样精巧的果子蜜饯,每一样胡善围都吃过,味道差不多,但这里的果子看起来都不是果子,而是花朵。
比如冬瓜糖,雕琢成一片片雪梅、甜杏雕成一朵朵黄牡丹、看起来像蔷薇花,吃到嘴里方知是葡萄干。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宫廷奢侈可见一斑。
这些东西轮不到八品女史,肯定是胡贵妃赐的。
江全招呼胡善围喝茶吃果子,聊着其他女官的近况,到了三更,突然从隔间传来铛铛铛的声音,一共响了十二下,胡善围吓得手一松,蔷薇花葡萄干掉到罗裙上。
“这是什么声音”
江全带胡善围去了书房,西北角立着一座和真人差不多高的西洋大木钟,像铁锤般的钟摆左右摇摆。
不用说,又是胡贵妃赐的。
胡善围像个从未见过世面的乡下姑娘,好奇的蹲在大木钟下,脑袋不知觉的随着钟摆的频率晃动。
胡善围并非天生就坚强,天生就懂得不动声色的瞒过所有人,偷了家里的户贴去考女官,她也曾经是被母亲宠溺过的女孩,有过无忧无虑的生活,只是现实残酷,她来不及天真,就被迫长大了。
江全从未见过胡善围稚气的一面,这姑娘才到双十年华,那双眼睛深如潭水,像在鲜嫩的壳子里住了个老妖怪。
江全玩笑道“你知道为什么如此沉重的钟表会自动摇摆么因为钟表后面藏着一个活人。”
“江姐姐又要捉弄我。”胡善围不信,还是走过去摸了摸钟表的后面。
江全忍不住笑出声来。
因明日善围要早起,看完钟表,江全就拉着她同塌而眠,大缸里的冰块散着凉气,胡善围盖着薄被,太舒服了,她很快入睡。
到底是年轻啊,睡得着。江全借着窗外的月光看着熟睡的胡善围,看了很久,竭力在她脸上寻找着另一个人的影子。
一夜好梦。
胡善围梦见了母亲,母亲没有死,一直陪着她和父亲,父亲当然没有再娶,一家三口守着书坊过活,恬淡快乐。
未婚夫也没有死,他凯旋归来,不缺胳膊不少腿,婚礼如期举行。
母亲给她绣了嫁衣,她穿着嫁衣拜别父母,和夫君举案齐眉,眨眼,年华老去
这个梦太美好了,胡善围不愿醒来。耳边突然传来阵阵带着哭音的梦呓之声“宝儿,宝儿,你在那”
“宝儿,你跑到那里去了”
胡善围醒来,薄薄的晨光从窗户里透出来,枕边的江全好像梦魇了,鬓发湿透,身体不安的悸动。
“江姐姐江全”胡善围轻轻叫醒了她。
江全猛地坐起来,捂着胸脯大口大口喘息。
胡善围起床,给她倒了一杯水。江全一饮而尽,说道“不好意思,做噩梦把你吵醒了。”
胡善围穿衣,心想江全梦话里的“宝儿”是谁
哎,都曾经是乱世流离人,谁没有刻苦铭心的事情呢胡善围装作刚刚醒来的样子,“无妨,每天差不多这个时候我就起来了。”
胡善围告别了江全,去司帏那里排队领钥匙,开始了一天繁重的工作。
晚上,梅香来胡善围住处读书,善围问起了胡贵妃和江全的事情,她整天和图书打交道,几乎与世隔绝,并不晓得后宫的暗流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