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时砚开了门, 入夏了, 他穿的衣服不厚,脸上蒙着面巾。面巾是傅慎时让他戴的, 他若病了, 就没有人能伺候傅六了。
时砚的眼神里, 添了一抹死寂, 比从前更执拗几分。
他开门不是为了放殷红豆进去的,他双手还拦在门上, 扭头隔着屏风,冲里面道“六爷, 是她。”
傅慎时也不惊讶,除了殷红豆,还有谁这个时候敢来
但他心中还是欢喜的。
傅慎时躺在床上,和门之间隔着一道屏风, 两边相互瞧不见。
他的声音喑哑而冷淡“把门关上。”
这是要赶她走。
殷红豆站在门外,他的嗓音缓缓地传入她的耳朵,仿佛年行将就木的老者,她的心猛然一揪。
时砚作势要关门,殷红豆下意识伸手抵挡住了, 时砚便狠狠地推了她一把,殷红豆没站稳,往后退了几步, 靠在长廊的木柱子上, “砰”得一声, 门就关了。
冷风阵阵,殷红豆的脖颈很凉,廊外的天空漆黑如墨,一轮弯月悬空,没有一颗星子,伶仃却更显明朗。
上房的灯还是亮着的,殷红豆走到窗户边,敲了敲窗,朝里边儿道“傅六,我有话对你说。”
里边很久没有动静,她就靠在墙上,贴耳去听。
房里传出衣料摩擦的窸窣声音,殷红豆知道是傅慎时起来了,她等了一会儿,高丽纸糊的窗户暗了一些,像是被人挡住了光,过了一会子,又更亮了,因为傅慎时叫时砚多拿了一个烛台过来。
傅慎时披头散发地坐在罗汉床上,侧头定定地看着窗外的倩影,这是他朝思暮想的姑娘,如今只与他有一墙之隔,他却不能见她。
他低了头,低低的声音传出去“你说吧。”
殷红豆靠着墙,抱着手臂,单脚点地,隔着窗户,道“发痘了吗”
“还没有。”
“哦。”殷红豆顿了一会儿,又道“庄子上我都料理好了。”
“嗯。我猜到了。”
殷红豆像是与他面对面说话一样,还抬了抬头,问道“那你猜到我怎么交代的吗”
傅慎时看着窗户纸摇头,道“只能猜到七八分。”
殷红豆便将自己交代给汪先生的话,说给了傅慎时听,他还和以前一样,没有意见的时候,只是听着,待她说完了一句,才去接她的话。
庄子上的事,殷红豆已经处理的很好了,傅慎时无可挑剔,随后他又问“你是来问我以后怎么处置庄子吧。”
殷红豆听了傅慎时用交代后事的口吻说话,心口有些发疼。
傅慎时却没顾忌,他似乎很坦然,声音也轻缓“都交给你处理,庄子和发财坊,你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有汪先生他们,也不必多担心。京城里的铺子,替我交给我三哥,只当是报答傅家对我的养育之恩。”
明明是很寻常的语气,殷红豆却不自觉地哭了,她没哭出声,只是眼泪一颗颗地往下掉。
傅慎时继续道“你也已经看过我了,足够了。明天御医会过来,你一道出去。”
殷红豆摇了摇头,道“明天我不走。”
傅慎时哽咽了,他凝视着窗户上的人影,她侧着头,一颗圆脑袋,不是双丫髻,就随便捆在脑后而已,长卷的睫毛一下一下地眨着,鼻尖略圆,唇微嘟,尖尖的下巴。
他忍不住抬手去轻抚,压着声音道“你别犯傻。”
殷红豆终于控制好了情绪,低着头,用很平和的语气道“我不是为了你,我是要从你身上取痘浆,给我自己接痘,接了痘,我就再也不会得天花了。若这个法子成了,庄子上的人也可以用。疫病已经爆发了,难得逃过去,只有接痘才能活命。”
傅慎时一笑,道“你别哄我了从前你的花言巧语我不是不知道,不过是放纵你,这次我不会信你。”
殷红豆抿了抿唇,细声道“没有哄你,说的是真的,得过天花的人,若是活了下来,不会再得,这你总该知道吧接痘同理,接了痘,死不了,却不会再得。”
傅慎时脸上笑色淡了,道“死不了”
殷红豆纠正了一下“也不是完全死不了,但极有可能不会死。得天花也分个轻重,轻的就不会死。”
傅慎时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缥缈凄凉“得天花不死的人,几乎未曾闻得。即便不死你可知道活下来是什么样的怪物。”
天花不单是长在身上,是会长满全身,包括脸上,得了天花,浑身发痒,巨痒无比,即便能活下来,也会留一身的疤痕。能活下来的人,也没有个人样,丑陋如鬼。
傅慎时失了双腿而已,这七年来,就遭受了那么多不公,这回即便是逃过了疾病的厄运,随后要经历的东西,恐怕会叫他生不如死。
他大抵,更情愿病死。
天道不公。
殷红豆眼泪流得更凶了,她抬手抹了抹眼泪,道“明天御医会来,御医会告诉你,我没有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