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溅到地面,只要尽快擦除,马上就会蒸发干燥,不留下一点痕迹;花朵盛开凋零,落入泥土腐烂,很快就会消失殆尽,没人会记得它的存在。
那么人呢?
是否消除掉记忆,就意味着这个人可以从世间彻底消失,他所做的所有一切,都能一笔勾销、重头再来?
——不是这样的。
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的旅行者摇摇头,指着大慈树王留下的初生白枝,和画有猫咪、狐狸和怪物的绘本回答。
——即使记忆消失,但总有一些事情,森林会记得、海洋会记得、大地会记得,你爱的和爱你的人会记得。
——哪怕他们已经不能理解【记得】这件事,但这世上,总有一些事情不会改变。
———
魈偶尔会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
路过绝云间,看到岩壁枝蔓药草时;祭拜铜雀庙,举起案上三柱清香时;挣脱梦魇后,倒在地面独自承担时——每当这种时候,似乎总有某个橙色的身影在视线的角落闪现,但等魈看过去的时候,又分明什么也没有。
空空如也,如同那残破的内心,荒芜萧杀,寸草不生。
但这种感觉没有根据,转瞬即逝。于是夜叉也就没有深究,只是举起和璞鸢再次奔赴杀伐的战场。
如此这般不知多少时间后,某次在荻花洲除妖的间隙,魈救下了一个垂髫幼童。
那孩子明显还没到知事的年纪,被救下之后还是懵懵懂懂的,盯着魈的脸看了许久,又举着圆润的手凑了过来,咧嘴笑了出来。
天真又烂漫,像极了【——】。
头上的花环,后颈的齿痕,落在地面上、再无人问津的药篮——像是坏掉的留影机照片,某些模糊的片段闪过脑海,随之而来的是剧烈的头疼和难以言喻的空虚。
“——呜啊!”魈捂着额头,痛苦地弯下腰,拼命想要回忆,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于是黑色的瘴气自他身上弥漫而出,像是要将他拉扯入无尽深渊一般,逐渐吞噬他的身体。
“...哥、啊,哥哥!”一旁站着的孩童见状露出焦急的颜色,伸手拉住魈的袖摆,将手中编得极为精巧的竹兔塞进魈的手中,结结巴巴地说道,“哥哥,奶奶的宝贝,给你玩...痛痛飞走...”
———
魈的动作停止了,金瞳凝聚在孩子手中的竹兔上,一眨不眨。
发黄的竹篾编成的兔子,可以看出年代久远,但因为主人的爱惜,只是表面有些发白、包浆,没有严重的损伤。但总的来说,这依旧是一件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玩具——尽管魈对它有着某种极为强烈的,既视感——就像是曾经见过这件旧物的主人,甚至曾与他们坐在同一张方桌上,共享并不丰盛的晚餐一样。
———
“...这是我们家自己磨的豆腐,不嫌弃的话,请尝一尝...”
“...一直以来都受您照顾,没有什么
可以报答...我们会和...一起供奉...”
如旁观者一般站立在纸映戏外的魈,如被诱惑一般,对着那牵线木偶一般的剪影伸出了手,执着地、无谓地质问着。
“...这是,谁?”
———
金色的瞳孔露出堪称凶狠的眼神,清冷的仙人瞬间散发出如凶兽般的气势。
不知魈是在自言自语,被无辜笼罩在如有实质的气场中的幼童瑟瑟发抖,带着哭腔、结结巴巴地回复道:“这是爷爷奶奶、留给橙发哥哥的...礼物...他离开后,再也没、没回来。”
“荻花洲。大家都,很想他。所以把兔兔留给他,等他回家。”
———
大家都很想他。
但他们没有办法等他。
魈也很想他。
但他不记得【他】是谁了。
———
“...大哥哥,你哭了么?”孩童的声音响起,魈这才惊觉自己竟然再次出神。
金瞳的夜叉抬起手,撷去眼角的泪痕,面无表情地问着自己:“我哭了么?”
“可是,我为什么哭了呢?”
黑色手套包裹的手指被泪水浸湿,仙人张开口,鲜红的舌尖舔过水痕濡湿的阴影处,抬起眼,对着不知是谁说道:“——是咸的。”
“——原来我的眼泪,也是咸的。”
———
从那以后,魈会格外关注荻花洲的变化。
村子里的人搬进又搬出,房子建起又推倒。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然后,望舒客栈立了起来。
建立在岩石上的、巨大的楼阁,下面是水车盘转,上面是落叶翩翩。站在它的屋顶上,可以清楚看到远处璃月港的霄灯升起,烟花绽燃。
每一年。
——魈不喜欢海灯节,这在仙人中不是秘密。
对于旁人来说团圆、祈福的日子,在魈的眼中,却是旧日的罪恶爆发最为严重、剧烈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