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之后,秦放鹤的声音越加低沉,饱满厚重,此时语调不曾抬高,语气不曾加急,但说出来的话,却重若千钧
“你忠于谁”
当然是陛下
冉壹差点脱口而出,但话到嘴边,却又觉得不对。
不对,若我忠于陛下,那先生呢
他曾忠于先帝,如今新帝登基
忠于朝廷
一朝天子一朝臣,皇帝换了,朝廷自然也就不是原来的朝廷。
先生是在教导我,不要愚忠
应该是不错的。
那么,我该忠于谁
啊,忠于这个国家。
秦放鹤笑了,循循善诱,“何为国,何为家”
拜师三四载,今天的这场对话,才算真正意义上的触及核心。
冉壹继续思考。
国,自然是清楚的。
那么家呢
生我者父母,育我处为家。
家,又有大小之分,小家便是父母亲人,大家呢
昔日我外出赶考,乡试时奔赴省城,便觉得小家所在的州县为家;后来赴会试,又觉小家所在省府为家
当下大禄兴旺,诸国来贺,坊间市井多有番人聚居,听他们说,回国便是回家。
所以不同的处境下,家的意义截然不同,往小了看,有亲人在的地方就是家,往大了看,一国便是一家。
如此说来,它们也如士农工商一般,并非一成不变的。
“又是什么构成了国和家”秦放鹤继续问。
冉壹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时四处求学的那段时光,面对无数未知,虽难免茫然,却有一双无形的手轻轻托着他前行。
亲人构成小家,小家构成大家,所以
“是人。”
他喃喃道。
是百姓,是看似最平平无奇,最可有可无的芸芸众生。
霎那间,冉壹的脑海中卷起风暴,一撇一捺写就“人”,如此简单浅显。紧接着,无数个“人”自四面八方而来,自最高远的天空、最幽深的地下而来,瞬间集结,不断堆垒,先是“家”,然后是“国”
“陛下施以仁政,乃有百姓安居乐业。”看着下面坐的几位皇子,秦放鹤如此讲道,“诸位口中所食之粮、身上所穿之衣,皆出自百姓。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内阁六人轮流为诸位皇子授业,在此之前,内阁还专门开了个小会,主题就是授课内容。
所有人的时间都很宝贵,所以一定要讲究高效,而高效的前提就是避免重复。
所以大家都把自己的专长列出来,相互综合参考之后,确定了大方向。
而秦放鹤作为首辅,偏重“打地基”,简而言之,要学做皇帝,先学做人。
对古代统治者而言,最简单的就是高高在上和残暴,根本不用教,所以他的中心主旨就是“仁”和“德”。
大部分皇子接受良好,但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其中也不乏刺儿头。
“先生”二皇子听了半日,颇为不赞同道,“自古君臣有别,官民有别,这难道不是他们应该做的吗”
怎么听先生的意思,是要让那些百姓骑到我们头上来
此言一出,课堂内有片刻躁动,有的皇子下意识看向秦放鹤,似有不安,有的则微微颔首,显然对自家兄弟的言论深以为然。
秦放鹤不动声色观察者所有人的反应,各自对号入座。
很好,你,你,还有你,永远也不要妄想染指那个位置。
老话说得好,三岁看老,本性难移,在座众人何止三岁三观已然定型,扭不过来了。
不知内情的世人很容易便会被秦放鹤的微笑面具迷惑,以为他性情和善,其实,恰恰相反。
如果
允许,在个别领域,秦放鹤其实是最没有耐性的。
人生太短,他的时间太少,也没有什么特殊情结来专门感化坏坯子能学就学,学不好赶紧滚蛋出局。
好在盛和帝比较能生,迄今为止,三岁以上的健康皇子就有足足七位。
这很好。
毕竟就算下一代的皇帝只能充当吉祥物,他也不希望推一个蠢货上台
才回内阁,里面正在交谈的几人便迎上来,“阁老。”
“什么事”秦放鹤裹着一身寒气进来,见状摘了帽子问道。
外头冷得厉害,宫中又不能随意跑动,只能慢悠悠走,这会儿露在外面的面皮都冻僵了。
室内温暖如春,干燥的热气扑面而来,痒痒的。
早有内侍接了他的帽子,小心掸去尘土,放到一旁的帽架上。又有人准备好热水、香胰子和手巾,并润肤的香脂,秦放鹤自己挽起袖子,过去洗手。
赵沛才要开口,却又盯着他的脸瞅了一会儿,瞧着好像多了几分戾气是我的错觉吗
觉察到他的视线,秦放鹤飞快地闭了下眼睛,下一刻,就变成了世人熟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