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后退朝,各衙门分东西走,孔姿清本欲同秦放鹤一道回去,后者却笑道“无疑先走吧,我大约一时半刻坐不得。”
正说着,就见都察院那边汪扶风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过去。
秦放鹤对孔姿清笑,“瞧,我说什么来着”
二人是师徒,且汪扶风对他素来宠爱,孔姿清倒也不担心好友会被怎样,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自己先进翰林院了。
翰林院和都察院都在东院,倒也算顺道,师徒二人沉默着进了东侧门,脚步未停,径直又往东走了约么一炷香,抬头能看见冰雪覆盖的玉带桥了,步子才慢下来。
望燕台城内有三条水系穿过,桥梁也不在少数,因此处最早沐浴日光,波光粼粼,放眼望去好似玉带蜿蜒而得名。
时值冬日,玉带么,是流动不起来了,然表层覆盖薄雪,毛茸茸的,倒也有趣。
但此刻汪扶风全然没有赏景的心思。
他转身瞅着弟子,良久才语气复杂道“你到底想做什么呢”
最初,他以为这不过是个野心勃勃渴望机会往上爬的穷小子,纵然前段时间做了那奏折,也是为江山社稷,可今儿听了他在朝堂上一番言论,汪扶风忽然生出一种可怕的想法
或许他和师父,都看走了眼。
这小子自始至终想做的事,都不是他们像的那般。
他在策划某种隐秘的,庞大的,自下而上的事情。
汪扶风有预感,若有朝一日,这件事果然办成了,整个大禄从上到下,或许会天翻地覆也未可知。
“我只想耕者有其田。”秦放鹤垂着眼,揣着手,看似十足恭顺,但汪扶风却越看越来气。
瞧瞧,瞧瞧
就是这个熊样儿
就是这个骗人的熊样儿
装的小乖乖似的,转头就去捅娄子捅天大的娄子
“耕者有其田”,听上去好像很简单,也与国策一致,可结合方才秦放鹤在朝堂上发表的一番言论来看,谈何容易
总有人因为种种原因分不到田地,抑或肥田薄田不能公平,即便分到手,他们有足够的能力种吗
若无能力,自然也就保不住土地;若保不住土地,自然也不算耕者有其田
一环套一环,这小子用最简单的几个字,丢出来最大的一个麻烦。
忍一时越想越气,汪扶风干脆利落地往秦放鹤屁股上踢了几脚,看着那青色官袍上清晰的大脚印子,这才觉得气顺了些。
秦放鹤踉跄几步站稳,沉默片刻,“先生,可曾后悔收我为徒”
“你还挺有自知之明。”汪扶风直接就给气乐了。
他确实短暂地后悔过。
之前这小王八蛋半夜来敲自己家门,张口就是“先生,我闯祸啦”的时候,他后悔过。
刚才听这小王八蛋在大殿之内,字字句句戳陛下心窝子的时候,也后悔
过。
世上从不乏聪明人,他汪扶风自认也不傻,但最可怕的莫过于,聪明人敏而自知。
在外人看来,那种人或许有些疯狂,想起一出是一出,但自始至终,他们本人都非常清楚自己在干什么,想要什么,也不畏惧为此而付出貌似惨烈的代价。
这样的人,往往极其狠辣,对自己狠辣,真正意义上的狠辣。
说完,汪扶风又自嘲一笑,“不过事到如今,后悔也无用了。”
后悔是真,爱才也是真,汪扶风从来没见过哪个年轻人像眼前这个小子这样,既克制又张狂,骂骂咧咧替他擦屁股的同时,又忍不住有所期待,想看看他究竟能在大禄朝这潭水里搅起什么风浪
秦放鹤就冲他嘿嘿一笑,满脸都写着“我知道先生舍不得我”。
汪扶风给他气得够呛,干脆又踢了一脚。
打孩子得趁早,等以后自己老了,想打都打不动了。
唯一欣慰的是,目前看来陛下好像很中意这小子,愿意为他挡去最大阻力,不然但凡那折子一面世,他就将尸骨无存。
将斯文儒生送去蛮荒之国,为当地人开启民智,这是好人能干出来的事
罢了,若说这小子是操刀刽子手,那他这个当师父的,就是帮凶。
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汪扶风的气也消得差不多了,摆摆手,示意往回走。
经历了这么多回,汪扶风也算看明白了,指望着小王八羔子桩桩件件都提前向自己报备,那是痴心妄想。
所幸他疯归疯,可也隐约有分寸,总能精准地踩中陛下的底线,放浪起舞
“你很聪明,也很大胆,”地上有薄雪未化,踩上去嘎吱作响,汪扶风用力吐了口气,看着那股白色汽龙转瞬间便被风吹散,叹道,“但是子归啊,不要过分倚仗这份聪明和大胆,因为皇帝也是人,是人就有反复无常的时候,圣恩无情,便如空中云、眼前风,飘忽不定。今日他爱你欲生,明日就可能恨你欲死你失宠之日,便是他人落井下石之时”
远的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