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一时越想越气,秀兰婶子喝了半碗粥,就觉得胸口堵得慌,用力捶了两下,到底不管用,索性又抬手扇了熊孩子一个大逼兜。
“你爹也没骂错,真是不识好歹的夯货,也往镇上去过多少回,还这样短见多少人想读书都不成,也是鹤哥儿同你好,想着你,才有这好事儿不然怎么不逼旁人外头拜师父一年多少束脩,来来回回冰天雪地的走,你心里没个数你哥如今那样你就不馋”
往年因白云村有秦父这个读书人,十里八乡都敬重羡慕,连带着白云村人也受用。如今虽然没了,却又冒出来个小的,眼见着比他爹还要强几分,叫人如何不喜
要秀兰自己讲,这样的人就是文曲星下凡,他们平时想叫人家带着读书都不好意思开口。难得人家愿意拉自家蠢货一把,没成想他竟往外推
真是半夜睡醒都恨不得踹几脚的。
秦山往嘴里塞了几口白菜叶子,耳根发烫兀自嘴硬,含糊不清道“我觉得种地也挺好。”
“扯淡”他爹指着他骂道,唾沫星子喷一脸,“现在逞什么能装什么相,夏日里割麦你没哭是怎的”
每年割麦都是一年之中最热的时候,酷刑不过如此。
大太阳跟下火似的毒辣,晒在身上皮都抽抽着疼,没一会儿就烤出一身油来。麦芒看着细软,实则又锋又利,拉在身上小刀片子也似,全是细密的小口子。满身大汗一泡,又红又肿又疼又痒,抓也不是,不抓也不是。
就这么顶着日头弯腰割麦,一天下来腰就跟断了似的,浑身都疼,晚上都难受得睡不着觉。
苦熬着收了麦子也不清闲,还得赶紧脱粒、晾晒,又要时时刻刻照看着,生怕野兽来糟践了,或是什么时候突然落下来的雨泡发霉了
饶是这么着也是老天开恩,最怕什么时候因为一股风、一阵雨、一次冰雹,眼睁睁看着快要成熟的粮食烂在地里。
靠天吃饭,本就是天下最残忍的事。
一句话说得秦山涨红脸,羞愤欲死,一个屁都不敢放了。
他确实哭来着。
眼见着秦山有所松动,秀兰婶子往他碗里夹了一筷子细嫩的白菜叶,叹了口气,“我跟你爹这辈子就这样儿了,也不指望什么,只盼着来日你跟你哥都当个城里人,不再跟我们似的遭那个罪,便是死了也能闭上眼。”
几句话掏心掏肺,说得秦山吧嗒吧嗒直掉泪,吸着鼻子道“你们才不死。”
他爹瞅他一眼,瓮声瓮气道“人哪有不死的那不成老妖精了。”
三口两口吃完饭,秀兰婶子起身去掏了草木灰刷碗,边刷边说“鹤哥儿眼见着日后是要有大造化的,如今是他跟你好才先想着你,等来日真出去了,生分了,到时候你后悔就晚喽”
秦山急了,睁着眼睛喊“鹤哥儿儿才不会跟我生分了”
村里其他年纪相仿的孩子也有,但都跟秦放鹤合不来,只他们两个最要好。
他爹就冷笑,“这事儿你说了不算。没看见城里那些大人物,出门呼啦啦跟着一大群人,又有抬轿子的,又有跑腿传话的,来日他发达了,周围的人也都读书识字,又个个比你机灵,他便是有心提拔,你能成不”
秦山下意识顺着亲爹说的话想了一回,也觉惶然,像条被丢上岸的鱼,干张嘴不出声。
接下来的大半天,谁都没有再提读书的事,就这么太太平平上炕睡觉。
今天是十一月十七,月亮依旧很圆,月色穿透纸窗,斜斜洒落,像泼了满地碎银。
秦山翻来覆去睡不着,直挺挺躺着,脑海中只有白天时秦放鹤说过的一句话“七哥,你想过以后吗”
“你想过以后吗”
“你想过以后吗”
这句话在他脑海中回荡了一遍又一遍,像夏日暴雨的河沟,浊浪翻卷,轰然作响,惊得他一下子坐了起来。
以后
什么是以后
对他而言,一切好像都太遥远。
截至昨天为止,他还是个只知道上山下河、摘瓜打鸟的懵懂少年,脑袋里被单纯的快乐填满,可今天却突然被强拖硬拽,拉到了陌生的路口。
所有人都非要叫他选一条道出来,他茫然、紧张、害怕,不知所措。
其实早从前些日子开始,他就觉得鹤哥儿变了不少,好像突然就是个大人了,有点陌生。可爹娘却说,那是因为家里没人了,一个孩子顶门立户,就非长大不可。
秦山也心疼那个小弟弟,又觉得他不像一般孩童那样瞎胡闹,所以总爱带他玩。
可今天的事
秦山第一次生出名为惭愧的感觉,这感觉令他陌生,令他惶恐,担心对方真的会跟父母说的一样,同自己生分了。
冬夜寒冷,身体离开热炕没多会儿就冻得慌,秦山赶紧又躺回去,用被子把自己紧紧裹起来。
唉
罕见的忧愁充斥在秦山心头,他有些烦闷地翻了个身。
可若叫他去读书,又实在太为难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