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军分两路南下的消息总算是传到了汴京城中。
说不清是怎么传出去的, 邸报上寥寥数语,但小报就比较五花八门,能讲出许多连官家都不清楚的东西。
汴京城的百姓, 文盲的不多,就买一份小报来看。就算是个真文盲, 别人拿着小报指指点点时,他也能凑到一旁问一句“战势如何啦”
这问题每天在城中被问出八千遍,但汴京城之所以是汴京城, 就在于你随便找来两个人, 都能给出你三种观点。所以别说是市民, 就连小报上的讯息都是五花八门的。
有些追逐邸报脚步, 老成持重的,会说点漂亮话,比如说太原固若金汤,这是一定的,之前数番大捷都是河东联军打出来的,大家不能忘了啊有这样一支王师驻守边疆, 咱们有什么可怕的至于河北河北就更不用怕了吧河北前几个月刚刚收复, 士气大盛, 简直是宜将剩勇追穷寇,高歌猛进入上京的大好时机, 金人恐怕只要一沾河北的土地, 立刻就要被赶出去了
这样洋洋洒洒的长篇大论后, 作者不忘记再轻轻地站个队,拍一下官家马屁当初为什么让金人兵临城下,咱们就不提了啊,为尊者讳, 大家要注意但是现在战势一片大好不是小好是大好这都是官家知人善任的功劳呀
这样一份邸报能赢得大多数人的赞颂,不错,大宋的官家可能对不起很多人,比如西军,比如河北的军民,比如花石纲和西城所一路上的血泪,可官家绝不会对不起汴京市民从太祖皇帝开始,每一位官家都很好,这个尤其好
有白衣老书生牵着马,马后驮着行囊,带着两个书童,默不作声地从一家茶馆门前走过,有意气风发的少年就指着他,挤眉弄眼。
“你们可见到那些胆小之辈,听说金人南下,立刻就要出城逃难吗”少年声音很高亢,“咱们汴京是铁铸的城墙,万年不陷”
“你这狭促鬼,何必取笑老人家呢”有人就不赞同,但立刻旁人又接了话
“大宋还是得靠咱们这般子弟呀”
老书生一声不吭地继续往前走,就被人拦下了。
拦他的人也是白衣书生装扮,孑然立在这繁华市井中,又落拓,又不俗,好似那身傲骨敲一敲,真能铛铛作响。
老人就叹气,“我牵扯在风波中,连元中都不曾告诉,只想悄悄出城,你何苦被我连累”
白衣书生从他手里接过缰绳,不言不语地牵着马继续逆着人流而行。
“在下也要离京了。”
“朝中正要你这样的”
“耿南仲容不下我,官家遣我去河北了,”书生说,“我才学浅薄,在朝在野都不足道,李公却不该受此辱。”
“我只恨君侧有谗人,而我无能,不能尽臣子的职分。”李纲咬紧了牙。
走到下一家茶馆门前,风向又变了个样。
那些人手里握着小报,正窃窃私语,见到老人牵着马,卷着行李往外走,就有人上前拦住了这一行人。
“老人家莫怪,”对方问道,“你们可是听了什么风声”
老人一愣,“什么风声”
对方左右看看,凑上前小声说,“他们说这一次金人势大,恐怕河东河北两地,都要被攻破了听说而今河间府危矣”
那个看起来有些颓然,又有些愤怒的老人一下子神情就变了
“你是从何处听来的朝中尚无人知晓,你如何得知”
距离河间府只有五十里的任丘算不得一座大城,它的陷落原本也是悄无声息的。
完颜才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满地的狼藉。
非常狼藉。
城上的守军尽力了,他们将一切能扔下去的东西都扔了下去,包括但不限于石头、滚木、热油、甚至是金汁。
因此打扫战场和辨认士兵身份就变成了一项很麻烦的工作,好在戎服上是有标记的,而这些已经躺在城下,或者缺少肢体,或者脑浆迸裂的辽人也不在乎他们是不是能以体面的方式下葬了。
有人哭哭啼啼的“借个铲子来吧我弟弟还没到二十岁呢”
旁边的女真小军官路过时就粗鲁地骂一句,“狗一样的东西,还想要铲子呢”
完颜才听到了,眼珠动也不动,继续向前看,看夯土被他砸坏后刨出的缺口,那道巨大的裂痕上也布满了尸体,看起来就很像是神话中巨人倒下后的伤痕。
那是他亲手撕出来的伤口,他在三天前,也站在这个位置,指着那个方向说“宣和五年时,任丘暴雨,冲塌了一段城墙,就是那一段,让投石车往那里砸”
有兵士牵着马,带他慢慢地入城,马蹄踩过一段又一段泥泞而焦糊的血路,忽然有垂死的兵士被马蹄声惊醒,睁开两只浑浊的眼睛,冰冷地看着他
“叛贼,叛贼”他的嘴也已经被血糊住了,一张开嘴,没有汹涌而洪亮的骂声,只有无尽的血沫,“你当死”
牵马的士兵赶紧拔了刀,准备再补一下,但那个宋军士兵已经用尽了他最后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