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有些博弈是双方都不会感到舒服的, 战争算是最典型的一种。
比如说郭药师是很不乐意同岳飞打上这一场的他们父子俩是给金人打工,可用的却是自家的本钱,凭什么
他是靠着大辽起家的, 当年大辽招募辽东兵去打女真,他凭什么能当上渠帅
靠的就是他手里这把刀子,靠的就是他将脑袋别在腰带上,杀敌时不死不休的气势
他记得在死人堆里爬行是什么感觉, 他记得那臭烘烘又热气腾腾的味儿, 记得太阳落下去, 可战场上还有许多人没有死尽, 在尸体下面发出小声呻吟的声音。
征战沙场二十年, 现在虽说已经谋到了一个燕京留守的位置, 可郭药师拔刀的速度依旧比收刀快上许多。他收刀时, 总得慢慢地收,一边收, 一边小心环视着整个战场,看一看到底还有没有埋在尸体里的东西,暴起突然扑上来给他一刀他腰间有一道疤就是这么来的, 他永远都忘不掉。
所以郭药师原本既不是个畏战的人,也不是个怕死的人。他只是已经走过了那个阶段,不再是一个手下都是新兵, 自己只能带头冲上去的小头目。
他的手下都是他施以恩义的老兵,家中上到父母,下到妻儿, 他都妥善安置。他自己从不会凌辱践踏他们,也不许儿子如此。哪个老兵家有漂亮女儿长到待嫁之龄,他听说了, 还要赏一份妆奁,好让她从心顺意地择一个郎君,换一家子的感恩戴德。
两千号对他感恩戴德的老兵,多么宝贵岳飞是个什么东西,打赢了他,难道自己能得到什么吗
大塔不也的目光已经投来了。
女真人喝酒吃肉,唱歌跳舞时都是很憨的,可当他们站在战场上,他们忽然就会变得精明又狠毒。
这位女真统帅就是如此,他呵呵笑着,问,“贤侄怎么用了又字”
郭安国硬着头皮,刚准备解释两句时,大塔不也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
“领你的兵去拦,”大塔不也的声音像是结成了冰,“除了做妇人的针线活之外,他们总得有些别的用途吧”
那一面面东路军的旗帜是早就绣好的,都是常胜军的女眷们日夜相继,眼睛忙得发花,手指也捏得发红,一面面绣出来的。
她们不知道自己替这些男人短暂地打赢了一场战斗,将杜充的胆量吓破,但战场上的事,终究要回到战场上去。
有人递给岳飞一袋子水,岳飞接过来,刚想道谢,想想又把那声简单的谢咽回去。
“无量万寿帝君,”他说,“多谢。”
那个灵应军小道士就乐,“指使这一句,听着怎么都不像个道人。”
这话说的,他本来也不是个道人。
他们坐在从大名到邯郸大概十里远的一处村落废墟里,每一个人都很疲惫。
灵应军在肥乡解救了郭永的前军,又跑去大名城下解围,在大名城下睡了一夜,第二天立刻就跑出来了,是不可能不累的。
尤其大名城的官员们非常热情,给他们了干燥的草席,清洁的水,温热的饭食,这些东西都能令他们感到舒适,但当第二天太阳尚未升起,营中就开始叫起准备启程时,士兵们的疲惫不仅没有减退,反而加倍了这么一座城墙坚固的大城,城下没有尸体,城中有数不尽的粮米,多么舒服他们只在这里睡了三个时辰就要匆匆离开,奔赴尸横遍野,臭气熏天的邯郸城,走的又是多么的不情愿。
不止那些热饭和干草,就连城里的人也伸出双手,想要拉住他们
城中有间,还是杜充放进来的,进一步顺藤摸瓜,能摸到些什么
杜充所倚重的那些官员,比如县令,又比如那些监司、发运、提举保甲、还有一群幕属,人人都有嫌疑呀
现在杜充不管是死是活,临阵脱逃和通敌的罪名是跑不掉了,那大名府的官员就更兴奋了。
又惶恐,又兴奋,很希望力挽狂澜与灵应军汇合的郭永能留下,大家拥着他,议出一个章程来,先保住大名府,该上表该告状一样不能落,然后再寻帝姬去要奖励哎呀他们这要领几次的赏,升几次的职呀赢麻啦
比他们更惶恐和兴奋的是回来的大名府士兵,每个人都觉得回来很好,要是能等一等,等邯郸分出个胜负再去救援就更好。
都说了十万大军南下,虽说他们没看到吧,可这名声传出去了,大家心里胆颤呀
或者也可以不去邯郸,去滏阳怎么样滏阳留帝姬独自守城,这不该呀
这些絮絮叨叨的声音传到三个人的耳中,在大名城住下的这晚上,他们仨就婉拒了大家的热情邀请,而是一边吃饭,一边开个会。
“咱们原本领了宗帅的令,就是回防滏阳,”王继业说,“论理也该回去才是。”
“宗帅与帝姬来河北,苦心数月,所为何事”郭永就反对,“当一鼓作气,合围金军”
两个人各有各的看法,郭永级别更高一些,现在成了公认的大名府留守,花蝴蝶王继业原是帝姬身边的禁军,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