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啸楼哆哆嗦嗦从纵深绵延百千里的粮道旁醒转时,总觉得老眼昏花,感叹声年岁不饶人,古往今来酷吏清官里最是不顾情面的狠毒人,当属年月二字冠绝人间,换成十几年前,还是位能在大元足有一人来深的积雪里躺倒小憩的壮汉,近两三载却是觉察出滋味不对来。无需同旁人借铜镜观瞧,只需在冰河处张望两眼,就觉察出当年那汉子霎时间苍老下来,算到现如今五旬上下仍能提动刀的老卒,满营仅有六七人,但多少都有伤病缠身,要么便是跛足偻腰,要么就是瞎眼独臂,说起本事谁人最高,不言而喻,当然是他这少年时就打狼射虎,跟随军伍近乎在整座大元冲杀过的梁啸楼。
要说怎么都不带半点自吹自擂,梁啸楼却是或多或少挂些心虚,旁人倒是好说,几十年交情知根知底,能耐深浅本领良莠皆有数,唯独那个瞎过一只眼的老鼋鳖眼生,闲扯时问起来头,更是从来没人问清底细,终日尤好背起枚分量相当压手的大盾,边沿密密匝匝刻有百十个米字,不论见过几回都觉得怪兀狰狞,但偏偏这瞎眼老卒脾性极为和善,哪怕是有年浅军卒时常要调笑两句,不甚恭敬,这老卒至多不过是笑笑,拎起枚石子不轻不重砸到胡言乱语的年少兵卒脑门上,就已算是敲打。大元兵甲向来有老卒贵过帅此讲,未必合乎实情,自有其道理,兵荒马乱年月新帅挂印身前左右必有老卒相随,一来老卒难得,可言说军阵中老卒必是自连天残骨里艰难爬将出来的能人,保命留身久经战阵,眼光毒辣且能知晓战阵排布如何,二来身在大元当中摸爬滚打多年,山水走势熟稔于心,即使新帅挂印临危受命,亦需由这等老卒先行言说战局如何,连同此地山川走势,攻守势明了与否,才好凭本身武略兵法调度军卒。
大元老卒,所剩数目愈发惨淡,于是身在军伍里少有人招惹,同这等老卒私交甚好,没准便能在生死关头多添一线生机。
这半瞎的五旬老汉离不得丁子香,终日要从怀中掏出几枚来搁到口中细细嚼过,仿佛离了丁子香即使有酒肉穿肠,亦不算人间美事,唯独口中叼着丁子香半眯眼翘腿孤身坐到一地,方能于沙场营盘寻得处心安的归宿,眼下虽是晨时,大元雪勤快得紧,使得山峦平路积雪再深一重,独眼老卒扒开营帐,掏出两枚丁子香扔进嘴去,靠到株瞧不出开春时能否活来的枯树下,眉飞色舞,恣儿得差点将舌根咬断,身后还是背起那方厚盾,倒当真像是在背上生根。
“老鼋鳖今儿转性,平日里到正午才能瞧见踪迹,这时辰可难得见着。”梁啸楼拾两把素雪捂到面皮处起劲蹭了蹭,才算觉得爽利不少,凑到独眼老卒身侧,学后者方才模样从腰间摘来枚石子凑到鼻头前狠命吸过几回,精气神一时不差。平日大元军中亦可饮酒,全怪罪于天公不垂青此地,常有狂风飞雪天寒地冻,饮酒暖身当然就是常事,但自从前阵正帐王庭战事吃紧,人人自危,禁酒令出,军中就消停下来,再无人胆敢触霉头,纷纷忍住酒瘾。
好在梁啸楼精明,早就觉察出风头甚怪,带来枚酒缸中压底的石子,内里松垮酒香味早已浸入其中经年不散,凭此物提神,倒也不赖,勉强制住腹中作祟酒虫。
那独眼老卒却只顾品咂丁子香味,权当没听着一旁梁啸楼招呼,仅是松松垮垮点头,好一阵后才解去瘾头,使手肘戳戳梁啸楼道,“咱也不想早早起,奈何老子这营帐里头统共五人,其余四位都是伤兵营里放不下,才搁到此处,昨儿夜里两位岁数浅的小子重伤咽气,方才又有俩咬牙蹬腿儿的,估计即使等到郎中医者前来也悬,这天寒地冻又受重创的,难免要发起热症,光烧都烧得半死。另外一位就死在这枯树底下,夜里不知怎么爬将出来使刀抹了脖,老子外出放水那阵,人早就他娘的冻得瓷实喽。”
这番话在旁人口中道来,皆在意料之内,可唯独是独眼老卒说话时,引得梁啸楼频频侧目,很是不敢置信。
怨不得梁啸楼眼高看不起人,独眼老卒从来都是习惯摆出一副脱身世外,不愿与军阵里头寻常兵卒深交的模样,当然是奇难相处,又因这位爷来头甚是骇人,乃是由近来得势的岑士骧亲自迎来军中,因此不少年纪尚浅的军卒相当瞧不上这位从未显露过人之处的老卒,即使碍于规矩礼数,背地里替此人取名亦不甚好听,更是或明或暗编排,坏其名声,使得独眼老卒始终未曾受人瞩目过多。而如今木讷老卒反而说出这番唯有军阵中人才会挂在嘴边的言语,引起几多疑心,便是顺理成章。
“一味轻看旁人不见得是祸事,但说破天也并非好事,甭瞧不起老子,你我年纪相仿,还真难说谁人经历更长久些,咱并无甚旁门本事就懂得如何上阵杀人,保得性命,全然无高低分别,若说不入流谁人都不入流,若往大里说家国大义,寻常时言道痞气十足的混玩意儿也不见得不敢于沙场建功立业。在你等看来老子是个装腔作势半路而来的老累赘老泼皮,言行并不讨人喜,但我自认还是有些意趣,但可惜旁人见过老子头一面,就觉得老子乃是装腔作势沽名钓誉的老王八,所以无论期间历经多少事,王八仍是王八,咱也懒得讨个甚好名声,不如相安无事,懒得掺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