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依旧是坐在竹椅上,保持那个持竿垂钓的闲适姿势,缓缓开口道“刚才不是说了,让你暂作水观。”
青同摇头道“不可能,就算你骗得过我,如何能够骗得过陆沉”
一个不小心,青同都开始对那位白玉京三掌教直呼其名了。
那陆沉即便在这浩然天下,只能以飞升境修为行走天下。
可陆沉终究是陆沉啊。
何况之前就像那穗山周游在内的五岳山君,还有水君李邺侯,几乎一瞬间就能够察觉到梦境的存在,李邺侯就曾站在真假的梦境边界线上,周游更是随随便便就扯碎了整座梦境。
难道陈平安先前拜访水君李邺侯,以及去中土五岳拜山头,已经给出了一种秘不示人的礼敬之举
只是青同越想越觉得不可能。
不说陆掌教,只说那卢生,好歹也是一位玉璞境剑修,只说卢生在那藕花福地,本就是一位学究天人的读书人了,卢生“误入府邸”之后,随便扫一眼,哪怕是那种漫不经心的视线游曳,依旧会纤毫毕现,记忆深刻,稍有不对,就会察觉到端倪。
之前与陈平安联袂神游各地拜访水府、山头的种种梦境,只是将各路山水神灵强行拽入梦境,并不会额外多出一物。
但是在那“吕公祠旧址”内,陈平安除了设置出那些女鬼、修士和两尊淫祠大仙,以及廊道中那两排剑戟森森的祠庙甲士最关键的,是他们需要自言自语,自说自话而且每一次开口说话,每一个动作,甚至是每一次心声,都需要符合他们的身份、境界甚至是心性此外那些凭空出现的建筑,所有的景观,都需要细微处小心雕琢,宏大处契合地理
这意味着陈平安除了是一个擅长编撰故事的说书先生,还需要是一位精通修缮、土木的营造大家,画师,书家,甚至需要精通女子各色衣饰
陈平安微笑道“你觉得你看到的池内画面,就是当下发生之事吗就算骗得过你再者你以为骗过你的,真的只有水中画卷不如你转头,往汾河神祠里边看几眼。”
青同转头看了一眼祠庙那边,顿时泛起满脸惊恐神色,再看了身边,已经没有钓鱼人了。
青同颓然坐地。
因为先前那张陈平安递过来的竹椅也是假的。
真正的陈平安,双手笼袖站在大殿廊道中,身边就是那几个丢掷铜钱玩耍的小道童,只是道童与铜钱,皆如同画面定格。
让青同觉得最可怕之事,还不是这个,而是宛如一幅画卷开始缓缓摊开,光阴长河好似重新流转,祠庙内月洞门那边,“重新”响起了一阵清脆的环佩声响,走出两位女子,妇人依旧是挽朝云发髻,少女依旧是藕白衫系葱绿裙,踩着一双略旧的绣花鞋,穿竹叶对襟道袍的庙祝老妪,一并走出月洞门,那少女依旧是用眼角余光打量了某人唯一的不同之处,是陆沉站在“曾经的青同”身边,顶替了陈平安,只见那位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士,两条腿如同钉住,眼光晃漾不定,好不容易将心神按定,这才挪步闪过一旁,让那三位女子过去,视线依旧跟着那两位姿容各有千秋的妇人、少女,道士嘴上默默念叨,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与红红,别是东风情味
然后陈平安以心声开口道“陆沉。”
这两个字,祠庙外杨柳荫中的青同,清晰入耳,如遭雷击,脸色剧变。
因为先前青同曾有询问等谁,当时陈平安就说是“陆沉”。
陆沉转过头,使劲“唉”了一声,然后屁颠屁颠跑向大殿廊道那边,快步拾级而上,笑容灿烂道“又是耗费一大笔功德的梦境,又是祭出本命飞剑,还要消耗金身碎片的手段,更要在那些细节上耗费心神,贫道都要替隐官大人心疼本钱呢。亏得一座吕公祠旧址里边,只有不到双手之数的假人,一旦过了九字,那么隐官大人营造梦境的开销,恐怕就不是翻倍那么简单啦,辛苦辛苦,十分辛苦厉害厉害,委实厉害”
陆沉一个转身,蹲在台阶上,拿袖子抹了抹脸,“好个请君入瓮,瓮中捉鳖,千年王八万年龟,呸呸呸”
陆沉苦兮兮道“这要是传出去,贫道就没脸出门混江湖了。”
陈平安笑着安慰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一而再再而三,习惯就好了。”
陆沉抬起一只手,“别贫道不想有第二次了。”
君在瓮中如梦中,君在梦中即瓮中。
陈平安就像只是借了个地方,打造成一只大瓮,让陆沉主动步入其中。
城内那座荒废已久的宅邸之内,其实没几样东西,是货真价实的。
但是某种意义上,那些女鬼、野修和淫祠神灵的一切言行,却又是千真万确的。
尤其是那个由一本千年牡丹炼形而成的少女,只说她当时主动走到灶房门口,与陆沉可谓近在咫尺,而她的所有言语,神态,嗓音,种种心境起伏,所有的心弦之声,尤其是她编撰的那些故事哪一字,哪一句,对“她自己”而言,不是真
当然,对陆沉来说,全然无所谓也是真,所以才会掉以轻心。否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