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却不知,其实陈平安当时就一直坐在屋内书案后。
一如当初年幼时煮药,除了药材好坏,最最重要,就是火候。
过犹不及。
红酥的感激,陈平安当然心领。
但是他却不能不考虑自己的身份,与红酥所处的境地。
刘志茂那天拜访,故意提及顾璨一手造就的开襟小娘,这在陈平安看来,就是很失水准的行为,所以就以听闻真君擅长烹茶,来提醒刘志茂不要再动这类小心思了。
刘志茂当然一点就透,不再有意无意地在陈平安和顾璨之间,煽风点火。
在书简湖,凭空多出一个真诚以待的朋友,要为此额外消耗多少心神,以及将来需要为此付出多大的代价。
陈平安知道。
但是陈平安更清楚,在青峡岛有红酥这样的一个朋友,对于自己的心境,其实很重要。
如沟渠明月映照之水,细水潺潺,对于干涸心田,无济于事,但是有和没有这条清澈水浅的沟渠,天壤之别。
陈平安当年为了报恩,为顾璨家里做了很多小事,其中就有半夜抢水,知道每当大旱时分,哪怕抢不到水,抢不过那些半夜巡游虎视眈眈的青壮男子,可只要沟渠里边还流淌着水。
就有希望。
别人总有松懈、要回去睡觉的时候,那个时候,猫在暗处的陈平安,就可以飞奔而去,刨开水源上游田地垄边的泥土小水坝,听着哗啦啦的水流声,沿着田垄往下欢快奔跑,直到跑到顾璨他们家的田垄旁边,蹲下身,建造小水坝,沟渠流水,就会涌入田地中去,看着水位一点一点往上涨,慢慢等着,水满之后,再刨掉那座小小的堤坝,由着流水往下而去。
在那些年里,顾璨他们家几乎从来没有为抢水一事,犯过愁,从来没有跟同乡街坊庄稼汉红过脸,吵过架。
陈平安从来不觉得自己是在报答恩情。
那就是自己该做的事情。
世事难平,事情摆不平,先将自己心坎摆平了,日子就总能过下去,甚至都不会觉得有多苦。
曾掖这天跌跌撞撞推开屋门,满脸血迹。
陈平安已经站在门外,搀扶他走回坐在桌旁,掏出一瓶丹药,品秩不高,是青峡岛密库的寻常丹药,价值一颗小暑钱,一般都是洞府、观海境修士向密库大量购买,对于曾掖这种三境练气士而言,绰绰有余。灵气过于充沛的上品丹药,下五境练气士根本留不住,没本事淬炼转化为气府积蓄。
曾掖服下丹药后,脸色惨淡,愧疚难当,几乎要落泪了,“陈先生,对不起,是我心急了。”
陈平安摆摆手,为少年解释道“事情不可走极端,你今天其实并不是心急,而是你必须要咬牙跨过的关隘之一,只是没能成功罢了,所以这几颗丹药,我不会记账。贪功冒进,与畏难不前,两者区别,先分辨清楚,以及你应该去追寻的守中道心,你在接下来的修行过程里,务必先想清楚。不然之后修行路上,你一遇到瓶颈,就会本能后退,畏畏缩缩,只会阻碍你大道精进。”
曾掖抹了把脸,笑道“我记住了”
陈平安说道“记住了,还要多想,不然始终不会成为你往上走的大道台阶。你既然承认自己比较笨,那就更要多想想,在聪明人不用停步的笨事情上,多花费功夫,多吃苦。”
曾掖点了点头。
道理浅显,这还是听得懂的。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喝了口酒,犹豫了一下,“唯有竭尽所能和万般努力之后,你才稍微有点资格,去怨天尤人。”
若是以往,陈平安肯定会说犹然不可怨天尤人。
此时此地,陈平安却不会再说这样的言语。
陈平安让曾掖自己吐纳疗伤,消化丹药灵气。
陈平安刚起身,突然转头望去。
曾掖随着陈平安的视线望去,窗外湖景萧瑟,并无异样。
陈平安皱眉道“不要分心。”
曾掖立即屏气凝神。
陈平安站起身,帮忙关上门,犹豫了一下,没有去往渡口散心赏景。
而是回到了自己屋内。
将那座阎王殿从竹箱中取出,丢入一颗颗雪花钱。
神仙钱,之所以能够成为神仙钱,就在于灵气纯粹,不分阴阳。
修士能用,鬼魅亦可。
道无偏私。
四季轮转,生老病死,阴阳相隔,光阴流逝。
陈平安坐在书案那边,翻开岸边一部全部是手稿记录的“账本”。
掏出一颗珠钗岛水殿秘藏丹药,轻轻咽下,然后开始闭目养神,当那股灵气缓缓流淌进入自身水府后,略有盈余,陈平安睁开眼睛,再看了一遍账本首页的那些个名字和他们的家乡籍贯、生平事迹,这一页记载,总计九人。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这才开始在心中默念法诀,双指并拢掐剑诀,指向桌上那座阎王殿,以鬼道敕令将九位魂魄残缺的阴灵鬼物请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