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州鬼蜮十六
空荡的小牢房里。
时琉怔怔抱着膝盖,望着对面石壁上的淡金色小字。
尤其是最后一句。
你生你死,再与我无干。
大概是和封邺相处得太久了吧
她对他好像已然熟悉到,即便不必见面,也能想出他说这话时会有的冷淡神情,还有漠然垂睨她的眉眼。
他眉眼是她见过最好看的。像极北昆山下撷一抹雪色,蘸天池洗砚台里沥过千年的一笔墨,浅勾慢勒,作两颗星子映一条夜冥长河。
于是星光被水波推着,忽远忽近,若即若离。
像她一直看着他,却从未真看清过。
时琉安静地耷下眼帘。
她是有点委屈的。她想自己应该是惹恼他了,虽然不知道原因。她想应该是他救她回来的,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
时家人那般笃信他救不得她,他却做到了,应该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吧。
所以才是“恩怨两清”吗。
可哪来的恩怨两清呢,如果不是遇见他,她连踏出这鬼狱一步的机会都不会有,更不会见识幽冥原来有那么多好光景,不会知道活在阳光下原来是那样一件幸事。
亦不会知道
她在鬼狱的无数个日夜里苦苦企盼的,家人,团圆,幸福,是多么可笑的水中花井中月一样的蜃景。
所以,时琉有些委屈,可她不能怪他。
血脉至亲尚要拘她神魂、断她轮回,她能求一个魔做什么呢
时琉不求。
她想活下去,她只求自己。
石榻上,抱膝的少女用力阖了阖眼,在那噩梦般的石室里惶惶又茫然的心神终于归定。她从榻上下来,就去小牢房的角落去收拾她的药箱和晾晒的药草。
药草堆像是叫小猪崽拱过了似的,乱七八糟。
时琉耐着性子,一根一份地整理收好。
然后时琉背上药箱,去天井口,那边还有她的一片小药圃。数日未打理,也不知道被折腾成什么模样。
如果能活着离开鬼狱,这些就是她的全部“财产”,她很珍惜。
时琉踏入天井口时,稀薄的光正耀着半座天井。
她的药圃前,一个精瘦黑皮的背影蹲在地上,嘀嘀咕咕着什么。
手还在拔她的药草苗。
“”
时琉细眉都矜平了,带着当当啷啷的铁链声,她快步走进去“你别动它们。”
“啊”
蹲在药圃前的瘦猴下意识应了声,迎光回头,就看见从不远处跑到自己面前的少女。
薄淡午光散了晨雾,将她雪白细腻的脸颊上浅淡嫣色都勾勒得清楚。
而雪白上,那道毁了妍丽的长疤也清楚。
瘦猴看呆了几息,直等到女孩在他旁边蹲下,力度很轻但不太客气地将他手里的药草苗“解救”出来。
“啊”
瘦猴像让人踩了尾巴似的,忽然从地上跳起。
他手足无措,黑皮的脸也透出红,“丑丑八怪你从哪里冒出来的丑,丑得吓我一跳还有你怎么不穿,不戴帽子了”
时琉心疼自己的药草,不想理他。
瘦猴眼神乱瞟了好几块山壁,最后还是忍不住,悄然落回到女孩侧脸上。
兜帽松垂在少女肩后,不只是脸,连细白的颈子都袒露着,比他见过的最美的白鹅的颈子还要修长漂亮。
嗯,也可能,没鹅那么长
瘦猴脸越来越红,他不自在地清了两下嗓“你,那个烧,退了没啊”
一句话,地上的小草芽被他局促碾趴下好几根。
时琉依然不想理他,但扶起最后一根药草苗,她还是很低地嗯了声。然后她四处转了转脸,想找之前放在旁边的给药圃松土的那块小石头片。
找到了。
时琉盯着瘦猴脚边踩着的那片石头。
停了一两息,女孩轻缓仰眸,蹲着看他“抬脚。”
“啊”
“抬,脚。”
“”
少女声轻又软,比光还拨人,瘦猴脸更红了,不知所措地往旁边退开。
然后他就看见,时琉伸出去拿石头的纤细手腕上,多了只
草枝环
说是草枝都有些辱没草了,那看着就是根枯树枝环,通体都黑黝黝的,只有一两颗半蔫的细芽缀在枝桠中间。
瘦猴挠了挠头“你喜欢这种草编的手绳啊”
“”
时琉怔了下,仰脸,顺着瘦猴的视线,才落到手腕上。
她记得封邺在通天阁七层拿走的天檀木碎片的模样,和她手腕上的折枝相去无几,想来就是封邺说的留给她温养神魂的天檀木碎片了。
时琉望着,莫名还挺喜欢的。
不过只留一日,等今夜,封邺就会回来取走它。
那就不要喜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