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起来,闻西风树响,沥沥雨声,推开窗户瞧,粉残翠调,蓦地有些冷。
月贞洗漱完,坐在镜前摸自己的脸,额上腮上红痒一片,“像是起了癣,夜里就觉得痒得很。”
珠嫂子正替她梳头发,由身后歪出个脑袋,扳过她的脸瞧,“抓得红一块白一块的。一会你去给太太请安,我去找管家婆子要些药来,搽搽就好了。”
松云挽就,乌云堆髻,月贞换了身蟹壳青的斜襟长衫,待往琴太太屋里请安。珠嫂子衣带还没替她系好,她却听见花墙那头有开门声,掩在簌簌的雨敲叶声里。
那声音仿佛某种召唤,月贞的心刹那提起来,“我自己系。”她慌着搡开珠嫂子的手,掀了门帘子赶着外头去。
珠嫂子追到外间来,“你这会又急了”
月贞头也不回,匆忙栓好衣带,把鬓鬟摸了摸,捉裙出门,“要迟了,昨天芸娘就比我先到,回回她先到,不知太太要如何想我呢”
“我的姑奶奶,伞”
路过了疾门前,果然碰上了疾也开门出来。月贞赶着出来就是为撞见他,却又怕他瞧见自己发癣的脸,匀了些脂粉也盖不住那两片红斑。
了疾也去向霜太太请安,走下门前石蹬,见月贞话也不说,忙遮着扇低头走了。烟楼隐隐,风冷柳暗,她连把伞也不撑,片刻沾湿裙摆,带了些泥点子在上头。
“大嫂。”了疾撑着把黄绸伞在后头,想一想,还是赶上前两步,将伞向她那头偏了偏,“下着雨,怎么连伞也不打”
谁知月贞听见他的脚步声,将扇面挡在脸畔,扭眼睇他一下,走得愈发快,身子掠出伞外,“不妨事,雨小得很。”
淡淡云翳遮住了日出东方,天仍旧是昏昧不清。暗蓝的烟波里,远处浮游着几点黄灯,是下人们打着灯笼走过去。
谁都在留神自己的衣裙鞋袜,没人留心到黯淡小径上,了疾把伞完全递了出去,只罩月贞。月贞回头一瞧,他整个人淋着雨,把他脸色洗得发白,神色如烟雨澹然。
月贞只好退后一步,笑眼弯着斜他,“走得急,就没带伞,怕去晚了太太怪罪。”
他的手也后挪一点,也罩住他自己半副肩,“姨妈不是爱唠叨的人。”
月贞想起为她撸袖子,琴太太的那堆话,撇了撇嘴,在扇子那面低着声,“不犯错自然不唠叨。”
“可见大嫂是犯了什么错了”
“才没有。”月贞当着琴太太认错得好,心里却有些不服,总觉得罪不至此,小题大做,“我又不是故意的,下回我留神。”
了疾只当她是说错了什么话,反剪着那只手,笑了笑,“大家人口多,人多就嘴杂。有时候不是你的错,闲话传来传去,就传成了你的错。你自己不要放在心上。”
大家都说她有错,连她自己也觉得的确是有些不妥当。只有他叫她不要放在心上。
仿佛是获得一种温柔而坚定的支持,月贞心上一阵雀跃,向上溜他一眼,目光荧荧,像薄雾里没来得及退散的月光,“你昨夜怎的不念经”
他说“昨夜去为二老太爷诵经,回来得暗,恐怕吵着人睡觉。”
出家人不打诳语,这话不算说谎。只是稍作了一点隐瞒。一是为怕吵着人睡觉,二是为昨日戏楼台底下的那一眼灼烧。他想了又想,并没有哪本经书为这陌生的感觉解惑。
他只好自己参悟。然而参了半宿,终未能参透。
月贞想告诉他,因为没听见他诵经,她夜里发了个噩梦。可仔细想想,似乎也怪不到他头上去,纵然两者间好像有着兜兜转转的干系,却说不清。
她只好临了改口,“听你念了这两月的经,听惯了,昨夜觉得静得很,反倒不好睡。”
了疾在她半步后头,歪着脸看她一眼,一语不发。过了会,他笑了声,“这个天还打扇子”
他留意到她的扇子,她愈发将脸遮得严实了些,“我脸上发癣了,拿扇子挡一挡。”
“我瞧瞧。”
月贞不肯,脸盖得益发紧,生怕他来抢扇子似的,“丑得很”
“我还以为大嫂是不拘小节的人。”
或许说得准,可那是对着不相干的人。月贞苦于不知如何表述,剜他一眼,一溜烟跑进了琴太太院里。
了疾在后头驻足一瞬,一径朝前头霜太太屋里去。进门见缁宣也在椅上坐着。霜太太盘着腿儿在榻上吃茶。
她早起习惯吃现瀹的胡桃茶,又嫌丫头们的手不干净,只要巧兰瀹的。
巧兰天不亮就到屋里来,霜太太还没起,只能轻手轻脚在榻上剥胡桃。手剥得酸了,此刻还在跟前端着个点心碟子伺候着,微微含胸躬腰,浑身酸麻得找不见自己的胳膊腿。
霜太太拣起快酥饼,瞧见了疾进屋,又丢下,“鹤年,快来,有事情正要找你商议。”
巧兰让了一步,仍旧举着碟子,双手有些发颤。了疾暗里察觉,走过去,接了那碟子搁在炕桌上,向她合十作揖,“巧大嫂,烦你端根凳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