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醒时(一)(1 / 2)

月中僧 再枯荣 3317 字 2022-12-30

烈日烹花,隔岸尤香。大爷的灵位被供入宗祠,算是落叶归根,魂安故土。

大爷无后,牌位原该由月贞亲自抱进宗祠的,却因那日月贞“悲痛昏厥”,又不好错了时辰。便改由族中一个年幼后生将牌位请进了祠堂。

改也不是随意改的,琴太太与几位尊长的意思,横竖大爷无后,月贞寡妇家,往后也要有个依靠,不如在族中过继一个儿子,由月贞抚养成人。

那孩子叫李元宝,不过四岁,是族内的一门穷亲戚。家中原是兄弟四个,他亲娘肚子里还怀着一个没落地,正愁难养活。听见这消息,岂有不高兴的

虽然儿子给了人,但打断骨头连着筋,又是亲戚,往后就不叫他们爹娘了,还有个不照拂的他爹娘一合计,当即应下来,这日晨起便抱着元宝到宅内磕头。

琴太太起个大早,盘在炕桌上吃早饭,眼往地上睨一眼,叫丫头搀起来,“这孩子进了我们家,你们只管放心,霖哥的儿子有什么,也不会缺他什么,只当我的亲孙子养,贞大奶奶也要拿他当亲儿子疼。吃过早饭没有”

那两口子嘻嘻一笑,扯着衣角不说话。琴太太吩咐摆饭,自己漱口下榻,“你们吃,一会跟着往宗祠里去,今日就叫贞大奶奶认下这孩子。”

大家都知道的消息,唯独月贞与了疾因那日耽搁在家没听见议论,后头两日忙着为治丧之事答谢亲友,也忙忘了。

越暨宗祠里来,月贞立在琴太太身边,还对着上头三排黑黝黝的牌位发懵,正猜那些名字都是谁,却听琴太太一声吩咐,“月贞,去将大爷的牌子请下来。”

“啊噢,是。”月贞在众目睽睽下捉裙上前,在最底下一堆牌子里总算认出了大爷的名讳。她把牌位抱下来,多此一举地用帕子搽了搽。

一回身,面前端来一根太师椅,琴太太朝椅上指了指,“你坐下。”

月贞不知所然地坐在椅上,前头是一堆活人瞧着,背后是一堆死人盯着。那些黑眼睛仿如柄柄刀尖,统统将她架着,使她动弹不得。

她倏然有些不安,不由得胳膊收拢,将大爷的牌位抱得紧了些。

这时候元宝给他亲爹抱上前来,穿着小小一件黑莨纱直身,里头大红的袴子露着。

他爹将他放在月贞裙下,将他圆圆的脑袋欢天喜地摁到地上,咚地磕了个响头,“快喊父亲母亲,快喊呐从此这是你娘,那是你爹。快喊呐”

元宝抬起脸来,眼中写满与月贞同样的惶恐,架不住周遭一阵嬉嬉笑笑的催促,他怯懦地喊了声,“父亲,母亲。”

众人都笑了,唯有月贞与元宝大眼对大眼,两个人都是无尽的不知所措。元宝还小,还可以肆无忌惮地扬起嗓子,“呜嗷”一声嚎啕大哭。

月贞就没那么幸运了,她业已过了哭的时候,这时候该笑。却懵得笑不出来。

边上个婆子塞了两吊红纸包的钱在她怀里,搡了搡她的肩,“大爷大奶奶给红包,往后瓜瓞绵绵,子孙昌茂。”

月贞杏眼上斜,睇她一眼,两点钱像烫手的山芋,慌得她忙递出去。

宗祠内又是一阵喧笑,争相唱喏“好了好了,大爷大奶奶有后了。”

“恭喜琴太太,日后多孙多福。”

琴太太回身与众人颔首道谢,写不尽的慈眉善目。大家的面上的喜与悲在这段日子里简直变幻多端,又恰到好处。

唯独月贞,她有些累了。昏头昏脑嫁了人,昏头昏脑成了个寡妇,如今又是昏头昏脑给人做了娘。

她在这片欢声笑语里挤出个勉强的笑,将大爷的牌子一再勒紧。

这条细胳膊却像是勒了疾脖子上,他感到微弱的窒息

或许月贞还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了疾很清楚。这意味着她还没来得及绽放的日子就要开始枯萎,也意味着一个少女的一生在此刻便有了定局。

从此再没有任何意外的可能,她会与寂寞终生抱拥,日复一日地到老到死。

譬如琴太太与他母亲,譬如李家许多的女人。

他不忍再看下去,为他暗中一点额外的惋惜与刺痛。也就从喧嚣中抽身出去了。

堂外残阳如火。

金红的火光横落在正厅一条长供桌上。供桌香炉果品齐备,侍奉着墙面一排祖宗画像,画上的男人们分膝而坐,身穿各色补服,眼睛没有生气地向下睨着。

它们是那些牌位的魂,吐着腐朽的呼吸。

厅内挂上好些白绢灯,悬在梁上,照着底下五六张圆案。晁老管家提着衣摆穿梭厅上,指着仆妇们铺席。

不一时玉鲙珍馔递嬗铺陈,家人亲戚相继而来,地转上斜长的残阳被一只只缎履云舄踩碎。晁老管家并两房太太先将几位尊长引到上席,后才是众人按辈分落座。

丧事落幕,厅堂满座,跟着忙活多日的亲友这会都在这里,争相寒暄两位太太并李家众人。说起晨起在宗祠里过继认亲的事,个个还笑逐颜开

“琴太太想得真是周到,贞大奶奶这样年轻,往后也要有个指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