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湘离盯着鹿雪锋的脸庞,老头从来冷得要命,这种铁石一样的姿态,现在已经被时间磨得锈迹斑斑了,但他的模样绝不可怜,他笑得爽朗,像十足的年轻人。
画面就定格在这里,慢慢暗淡下来,连着鹿雪锋的脸庞都消失。一股从心底陌生角落里泛出来的悲哀深深地冻住了苏湘离,这种情感来得极快,极强烈,分明思维还麻木着,可心却抽痛起来,胸膛里就像是有一块肌肉痉挛了一样,散布出疼痛,又被冷气烫得醺然。
所以,这个老头,就只留了些人生感悟给后人吗
鹿雪锋身上明明有很多故事的,苏湘离还盼望着,待岁月静好的时候,能听他说说过去的事情。有些人一旦走了,连同的是时代的又一寸落幕,世纪初发生的一切,都只会被以文字、图片、视频之类的媒介留存,而其中蕴藏的情感是随着人死灯灭之时,彻底消亡。
就像是鹿正康,他走得无声无息,他的情感,似乎只有苏湘离能感同身受了。
还有,鹿正康留下的私密日记,记录着他与苏湘离互换身体后的小秘密,本来说好,待到身体互换症消退后,就互相交换着看的。
这种甜蜜的,是她幻想里,婚后的生活,平平淡淡里带点惊喜。苏湘离忍不住埋怨,早让你互换日记,早让你互换你为什么就不听呢在五羊区,多好的机会。
现在,谁也看不着了。苏湘离不知道密码,对她来说,鹿正康的日记就变成了一本封死的书籍,只能放在书架上,远远观摩一番罢了。而她自己精心准备的日记变成了一枚永远送不出去的信,寄件人还在,收件人却已阴阳永隔。
苏湘离越是沉思,心里就越难过,她告诉自己,不能流泪,不论如何,不能流泪。只是,有些东西,不去想的话,仿佛没有发生,但伤口依旧是存在的,并没有因为被疤痕覆盖而有所好转。
记忆读盘室里很安静,就像心房一样安静,纯白而空寂,太适合躲在这里面,偷偷哭一场了。苏湘离双手抱胸,她实在觉得身上发冷,在体内的魂灵就像是裂成了两瓣,一个在放声号啕,另一个只是轻轻拍打脊背,带来的只是冷意。
过去的每一天都像浮光掠影,雪泥鸿爪,变成春日池塘涟漪上的清波,一霎一霎的在脑海中闪回;鹿正康的笑脸,健壮的形体,眉眼间充满自信和责任感的意气,细腻敏感的小心思,他团结同学,与老师谈笑,身上就像是放着光;给苏湘离准备小礼物,礼物上阴刻的小标记就像是活过来一样,小鹿和被咬了一口的“i梨”,绕着苏湘离的脑袋飞飞跑跑,互相追逐;他从不是一个没有价值判断的工具,而是一个独立而富有人格魅力的人类。
就是这样一个人,苏湘离从小便喜欢的鹿正康,从没有分离,每天音书传信,耳鬓厮磨的鹿正康,他仿佛是城市寂然惯常的高楼,只是伫立着,每天都能看见,让人明白这个纷乱变化的世界居然还是有稳定的标志物存在的,而现在,苏湘离再见不到他了。心中的高楼就这样无声无息得坍圮了,连遗迹都已经清理干净,只剩下一点地基还似根须一样扎在大地里,久久无言。
或许她一直都没能从鹿正康死亡的消息里回过神来,以至于一直都没有刻骨铭心的感觉,就像是在撕扯痂子似的,一点点痛,不断加强,扯开一点,又犹豫了,不敢猛地撕开,怕血流止不住往外淌。
苏湘离奋力地搓了搓脸颊,转身要出门,把vr眼睛交还。这时候,穿西装打领带的经理跑过来,他热情地向苏湘离介绍公司的特殊服务。
在一群冷冰冰的工作人员中间,这个经理的到来,格外有温度。
“你们还能做到什么”
“我们这边是有很厉害的高级套餐服务的昂,这位女士,我们可以建立一个仿真的人格程序,让你的记忆可以像真人一样,交流说话,聊聊新鲜事什么都是可以的昂,您想想,多么有意义。古人说这个圣人啊有三不朽,立身立德立言,您看,只要在我们辞忆读盘建立一个人格模型,几百年以后,您的后代还是能同你说话的,多厉害,就相当于是延长寿命了嘛”
苏湘离心情不佳,只是婉拒,经理便塞了一张宣传单给她。
离开辞忆读盘后,已经接近傍晚,苏湘离不敢多凝望江南的天空,只看到西面云层的裂口里,金色的夕阳在街道尽头,城市天际线灰蒙蒙的玻璃大楼反射着鱼鳞一样排列整齐的橙光,彼处的天空细云疏淡,色彩层层分明,就像是一块模糊了边缘的极大的彩陶。
若是能有个人陪着走在这样晚照的都会街巷,该多好
只是现在她居然不敢抬头,也恐惧那阳光。阴云在这个时候多温柔,能给世界一个安静又不黑暗的角落,让蜗居在人间夹缝里的鬼魂们能放心地悄悄游走。
苏湘离抵达人民银行的时候,大门前还有一块斜长的光亮,灯火已经开始亮起。
鹿雪锋给苏湘离准备的,真的是他毕生的积蓄,钱攒了四万一千六百八十余三毛两分,此外还有他买的家什、收藏品、笔记档案数十件,不值得什么,再有是他留存的电子财产,包括一些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