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建德蹲在手术室外,他已经在这里待了一小时三十八分钟二十一秒二十二、二十三秒。其间他坐着躺着蹲着,各种姿势都有,还和一个东北省来的大哥唠了一会儿,他的妻子进去才半小时,不过这位老哥的脸色已经颓得像鬼了。
直到现在,他们陡然安静下来,都是困得要死,却强打精神。
医院走廊地板是灰绿色的瓷砖,反射的灯光都很暗,有种湿哒哒的质感,让鹿建德想起路边的脏水洼。除了他和那个东北汉子,这里就只有三个扫地机器人在徘徊,它们就像银灰色的碟子,看着脏脏的,憨憨的。
为什么负责清洁的工具却往往是不那么干净的呢鹿建德开始胡思乱想。
昨晚孙慧宫缩,疼得睡不着,鹿建德全程陪同,没有合眼,凌晨四点进的手术室,鹿建德提前做过功课,知道第二产程差不多一两个点就能卸货,现在等了有鹿建德举起手机,一小时四十一分钟零八、零九
鹿建德睡着了。
恍恍惚惚里,他看到一片油菜花田,远处连绵的江南丘陵黛色如锦,小风吹吹带来泥土和草木的腥味,温柔地能把人心都融化,孙慧拨开及腰的茅草,她穿着吊带装,兜着一个肥嘟嘟的小胖子,像一只白白的袋鼠,她把小孩儿放在地上,那孩子就一边喊着爸爸,一边跌跌撞撞地朝鹿建德跑来。
鹿建德蹲下来,打算抱起自己儿子,然后就看到这个小小只来了一个惊险起跳,然后凌空侧身转体七百二十度,一个大力侧踢踹在鹿建德那因熬夜而出油的脸庞上。
躺在长椅上的鹿建德一个激灵,翻个身摔在地上,他痛呼“嗷”
睁开眼睛,天花板上的ed灯亮的晃眼,然后,记得墙上有一副梵高的向日葵的仿制品,据说病人看到一些温暖的画作会身心愉悦,有助恢复等等,画被挡住了,担架,绿色被单上那个女人有点眼熟
“快点起来,别丢人了。”孙慧气得想把儿子塞回肚皮里。一旁的医生护士们窃笑起来。
鹿建德挠挠头,喉咙里滚出一些口水音,他坐起来,脑子还是不很清晰,“你生完了”
“是啊,你死定了。”孙慧撇嘴,往担架床上一趟,闭上眼睛打算清静一下。
求生欲迫使鹿建德挤出微笑,一位中年脱发的妇产科男医生见状露出了然同情的表情。
“我刚才梦到小子会跑了,还给了我一脚。”
“那一脚就当是我儿子替我踹的你。”
鹿建德没有驳斥什么,从护士手里接过襁褓。
柔软的白色棉布毛巾里抱着一只小小的、皱巴巴的人类婴儿,鹿建德回忆起自己的初中,生物课老师用他的全息t展示人类进化图。
动物界,脊索动物门,脊椎动物亚门,哺乳纲,什么什么亚纲,灵长目,什么什么亚目,呃,人科,人亚科,人属,智人。
从那种古稚、原始的形态,到而今的协调、多样,从自然演化,到后天调整,再到基因改造,一步步到今天,都是从这样的小婴儿开始的,他们正是希望,是奇妙的彩蛋。
一种繁衍种族的荣誉使命感猛地就袭上心头,鹿建德笑得十分神秘,孙慧看得再次无语。
鹿建德这人什么都好,就是想法同正常人不太一样。
孙慧气着气着也就笑了起来。
现代人什么都好,就是缺一股子傻气,每个人都过得很精明,也正是相中鹿建德那种天然的质朴,孙慧才喜欢上他。
护士提醒他们夫妻俩回病房再秋后算账,鹿建德心惊胆战地搂着孩子跟在担架后。
走廊尽头,清晨的太阳光从窗户投射进来,在灰绿色的地板上的反光,是金桔色的,仿佛大片的油菜花田。
鹿建德领着老婆孩子回家,打开消息通知,手机操作系统ros提醒他有六十一条未读邮件,大多数是喜得贵子一类的祝福语,当然也有人事部发来的假期结束提醒。
鹿建德与孙慧开启全息视频通话,两家人,三代之内直系亲戚加起来有七十三个人,刨去三十来个小辈,大家开始商量孩子的姓名。
这个儿子随父亲姓或者随母亲姓都好,现在社会上不讲究这样,大家讨论的焦点在于名字的寓意和发音。
孙慧的二表姑孙絮瑛一马当先,“叫孙智,这名字好,现在人要讨口饭吃,别的都伐好说,就是要靠脑子,叫孙智,以后学有所成,当博士后,进国科部发展,那就是五级社信啦国家给房又给车,小日子伐晓得有多潇洒的啦。”二表姑一开口就是吴侬软语,神气活现的,让人单是听她说话就能回忆起那个繁华的上海夜场。
“不行,听着像孙子似的,绝对不行”二姑父马上驳回,老夫老妻又开始争辩,其余人见怪不怪,继续提议。
鹿建德的大伯鹿廷初举起手,“要不然,叫鹿普暄,普遍的普,寒暄的暄。普者,从日从并,近远皆同。暄者,清雅荣贵,家声克振。一者暗,一者明”他是老人,又德高望重,颇有一言九鼎的意思。
投影室角落的摇篮里,鹿正康看着眼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