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若是疑李公,何须让人来查”
随着赵玖本能脱口一噎,非止是李纲沉默了下来,便是其他几名近臣也都默然无他,此一时彼一时也。
不要说两个当事人与诸多亲身经历过那个时期的近臣,便是党项老头仁保忠都晓得,当日赵官家刚刚登基的时候,李纲是朝廷倚仗,是国家旗帜,想要抗金,想要团结人心,想要重新立起一个朝廷,便只有这位李相公能为。
那个时候,李相公孩视赵官家,赵官家也只能在佛像下面默然。
于是乎,等到后来,这位官家在淮上一根腰带拴住韩世忠,半只鸭子买下张俊,顺便斩杀刘光世,一时握住兵马,还用钓鱼战术造成了顶住了金军推进的假象,算是掌握了一些权力却是在战后第一时间耍诈,将李相公留在扬州,自己趁势转向南阳此举固然有抗金需求的说法,但借此摆脱李相公的控制,亲自掌握朝局主动权的意图也不要太明显。
然而即便如此,也依然要将李相公改成李公相,还要将太后、贤妃、皇嗣交给对方,以作心照不宣。然后,东南政务大权,也要尽数托付给人家,才能使局面安稳。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鄢陵大捷,赵官家收复旧都,得到了宗泽宗留守的认可与东京留守司的政治、军事遗产,并获得了空前的政治威望,这才彻底更改主客,使君臣之间情势逆转。
其实,在某些政治动物眼里,东南军乱和皇嗣那件事,未必是坏事,否则依照这对君臣的性格,二人说不得就要闹出来什么传统封建政治活动中的君臣戏码来。
到时候,反而不美。
而时间再往后来,到了眼下,李纲内外羽翼尽除,连他亲弟弟都不想给自家兄长做什么中介工作了,赵官家却在尧山之后威福自享,那李纲这种不合时宜的老臣,而且是老权臣,当然更加显得不合时宜了。
这种情况下,按照大家的理解和默认的政治规矩,随便来个谁,念叨一下旧事,甭管是孩视,还是东南军乱与皇嗣的问题,又或者是之前对朝廷大政的抵触,只要赵官家想,就可以堂而皇之的让李伯纪的政治生命彻底结束所谓提举明道宫,南京安置便是。
这一点,李纲自己在经历了这么多后,显然也是这般以为的。
不过,这些人都误判了,对于李纲,穿越者赵玖有属于自己视角的特殊看法,就连刚刚那句话,也不过是甫一见面就被呛,然后寻了个嘴上痛快反噎回去罢了。
实际上,如果这天下真有一个人知道李纲永远不可能会被他赵官家那般处置,那此人绝对是赵玖自己。
“朕渡江先到太平州,一则是与李公多年未见,心中思念总该来看一看”赵玖想了一下,终于还是选择了坦诚以对。“二则,乃是要借李公的地方先避开风头,事先盘一盘南方的根底,方好施为”
“官家要如何施为对谁施为”李纲沉默之后,戒心不改。“恕臣直言,自吕颐浩设月椿钱、经制钱后,江南民力已竭”
“这个民是指谁”好不容易摁下些许情绪,赵玖复又有些来气。“是亲手耕织的贫民百姓,还是那些动辄抛出数千贯的豪商地主又或是每年收租子都能收到七八百石的寺观”
李纲再度沉默了片刻,方才带着一股倔气反问“官家为何以为臣是在给那些人说话臣何时何地曾给这些人张过目”
这次轮到赵玖卡壳了。
君臣二人,一个二十七八,英年锐气,权威正盛;一个年约五旬,明知势弱,却气势不减,结果就在这太平州州治当涂城城北、采石矶之南的长江之畔陷入到了长久的沉默对视之中。
周围随行近臣,以及太平州州属官吏,个个把脑袋埋到了最深处。
官家的权威不必多言,而李纲这种做过公相的人,在没得到官家明确示意之前,也无人敢真的去招惹气氛渐渐变得尴尬而凝重起来。
而停了半晌,居然是赵官家选择了退让,其人言语微微叹气,言语稍缓,就在这长江南岸认真相对“李卿,朕此番南下是要做事情的,不是来与卿斗气的,李卿便是有怨气,也该有大臣风度,让朕入城再说。”
李纲大概也觉得有些萧索,便躬身一礼,让开道路,然后摇头以对“臣为官家守土,焉能阻天子入州城”
赵玖也愈发可说,当即负手拎着那本账册翻身上马,然后走马入城。
入城之后,君臣既然又闹了一场,自然没有如扬州那般和谐气氛,双方都敷衍片刻,便立即散场李纲自归入自宅,而因为赵官家来的仓促,却也只能暂居州府。
君臣重逢,却无话可说,回想当日淮上别离,二人自比昭烈、武侯,简直有些莫名其妙。
“早就听说李公这脾气耿直,却不料居然如此咄咄逼人官家居然能忍”
赵官家既然归入州府,时间还早,自然要去看那些调查报告,而别人倒也罢了,几位提前渡江、写了调查报告的近臣却不好散去,只能留在州府侧院中,相顾闲谈,等待征召闻讯此时说话的,赫然是新任秘书郎、第一次随驾的宗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