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位宰执抵达那处熟悉的石亭,却正见公相吕好问与御史中丞李光俱坐在亭中相侯,杨沂中、刘晏、蓝珪在旁侍立,而赵官家则坐在最里面吩咐冯益一些闲言,便只好稍驻。
不过,眼见五位宰执一位半相,也就是当朝级别最高的六人俱至,赵玖也即刻停了这些闲言,转头相对
“四位相公且坐,朕有个想法要与你们讲。”
赵鼎以下,新来的四人见到一身常服的赵官家回头,露出一双通红之目,涂了药水的嘴角又一片青紫,也是心中愈发忐忑,却又赶紧应声谢恩,然后小心坐下。
“几位公主回来,固然是好事,但有些事情也不可避免如仪福公主以上,靖康之前俱有夫婿,却有的生、有得死;而如顺德公主以上,更是早有子女傍身,也只是有些一同被掳走,一些尚存罢了。”赵玖努力睁着一双通红眼睛,严肃以对。“所以,朕有意让她们先尽量各归各家,寻找失散夫婿、儿女,无家者则暂往扬州,交予元佑太后一并安置,让太后来做婚姻安排。”
“官家此言甚妥。”吕好问当先应声,其余五人也一并称妥。
当然甚妥
实际上,官家如何安置他们,在宰执这里怕是都要甚妥的。毕竟嘛,这些人真的无所谓,虽然她们最为吸引眼球,而且赵鼎还隐约意识到她们注定会被传闲话,被荡妇羞辱但说句残忍的话,她们在大局之中真的什么都不算。
而对于赵玖而言,就似乎更是如此了。
可能是真的磨练出来了,这两日跟这些他名义上的姐妹们接触以后,赵玖也没什么特别深切的感触,没有怨愤,怨愤都在二圣、尤其是太上道君皇帝身上;也没有特别重视,因为在要操心的整个抗金大局面前她们真的毫无意义,最多算个添头,而且还只是一厢情愿的那种添头;只有少许同情,但这种同情在两河中原那数不清的妇女面前又显得那么轻飘飘不要说跟两河那估计上千万的妇女人口相比了,便是中原一带被宋军自己的乱兵抢掠、裹挟的妇女估计都得百万计。
甚至,赵玖反而一度因为这种廉价的同情产生了一种道德上的负罪感同一时期,被战乱波及,或是被掳,或是家破人亡的妇女,何止十万计、百万计那些人死则死了,散则散了,却不像这些皇亲贵胄,居然能因为生为皇家,此时率先归来。
当然了,理性告诉他,这些人也是可怜人,没必要为之纠结过度,而那张去为便是因为误判了他赵官家的心态而被鞭打,继而刚刚被驱除的。
“然后便是金使重至,再论议和一事。”言至此处,赵玖微微一叹,却是勉力而对。“朕也知道,无论战和朕都要给出一个明确说法来,否则无法对天下人做交代,也让你们难做。”
众人情知关键到来,皆不敢怠慢,而吕好问带头,却是六人干脆一起起身,就在亭中严阵以待。
“朕本人的态度很清楚乃是宁死都不愿议和的”赵玖再度叹了口气,也同样严肃起来。“这一点不会变”
张浚、李光欲言又止,刘汲、陈规沉吟不语,倒是赵鼎和吕好问一起保持了冷静姿态。
“但朕也知道,国家大事牵扯千万人的生死,若是天子想怎么着就怎么着,不问上下人心,那也是不行的,而人心如何,不用你们来说,朕心中也早已经清楚”赵玖喟然不止。“譬如说朕知道,大部分官僚、士民的名实底线都只是维持黄河一线、归还二圣而已,一旦金人愿意将京东交出来,将被掳贵人送回来,朝中百僚,估计有一半是赞同和谈的,还有两三成不说话,却只是因为朕没开口,他们心里实际上也是想议和的;朕还知道,天下一多半老百姓是不愿意自家掏钱粮供给过黄河北伐的,支持北伐的老百姓不是没有,却都在河北河东,反而说不上话;朕更知道,这天下士民中许多人都觉得,大宋朝之前其实没多差,被金人掳了,只是个意外,所以个个都想回到丰亨豫大之时,而非是随朕走一条新路朕又不是傻子、聋子,如何不知道这些”
此言一出,几位宰执全都蹙额不言。
其实,这便是这件事情最大的困境所谓天子必须要顾忌的人心摆在那里,其中就是多半想要议和的。
其中最直观的一个,便是所谓沦陷区人心的问题,真要是能让沦陷区的两河百姓能出来投票,这人心肯定是求战的,议和也根本议不起来,哪个东南、荆襄的大臣敢说一个和字,便要小心半路被人砍了黑刀的。可实际情况却恰好与之相反,现在能够影响到中枢决断的民意,偏偏不可能包含沦陷区两河百姓心意。
他们说不上话。
或者具体一点说,他们此时的言语无法对中枢官吏产生影响,他们的行动无法为朝廷赋税多少,甚至在御营军额已经固定的情况下,在短时间朝廷军队难以过河的情况下,他们甚至都无法为部队兵员和牺牲名额。
两河百姓不是没有逃过来的,但逃过来的那些人,相对黄河南面的本土人士到底只是少数若是当日逃到江南,中原流人和河北流人加一起,虽然还是有些虚弱,但也不至于到眼下这个份上。
“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