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满如盘,当空悬挂,万籁俱寂。
崔劭回到崔府已近子时,便见崔武等在门口,肃声道“相爷请大公子去书房。”
崔劭垂了垂眼睑,迈向书房。
崔颢已经梳洗过,一身广袖长袍,长发仅用一根玉簪束起,乌发白衣,像极了飘然出世的谪仙。
“父亲。”崔劭行礼问安。
半靠在榻上的崔颢合上手中书,抬头看崔颢,话里带着三分笑意“回来了,还以为你今晚不回来了。”
崔劭面无表情立在那儿,修长的身影被投在墙壁上。
崔颢调侃“怎么不说话,难不成被唐元路的死状吓到了。”
崔劭抬眼望回去“唐元路暗中协助王氏郗氏谋反,害了雁城十八万无辜军民,千刀万剐都不足惜,国法自会制裁。父亲为何偏偏要亲自动手,授人以柄落人口舌”
崔颢眼底笑意渐渐淡去“该死之人,怎么死不是个死。”
崔劭“他是因那十八万枉死的雁城军民而死,还是只因为一个人而死”
崔颢反问“有区别吗,她难道不是那十八万人之一。”
崔劭“若是前者,您不会亲手杀唐元路脏自己的手,这算不算区别”
崔颢静默了一会儿,淡淡道“我杀唐元路是为了雁城十八万军民更是为了她,我亲手杀他是为泄私愤,这个答案,你满意吗”
崔劭问出了藏在心里整整八年的疑惑“您就这样爱她,爱到过了二十年依然念念难忘,为她不惜违背自己的原则。”
崔颢挑眉“无忌,你是在为你母亲打抱不平吗”
崔劭直视崔颢双眼“您既然忘不了她,那为何要娶母亲”
他至今都记得十二岁那年看见的那一幕,母亲委顿于地,泣不成声地哀求她已经另嫁他人,夫妻恩爱,她能忘了你,珍惜眼前人。我不敢奢求你彻底忘了她,可你为何就不能分一点位置给我,给我
父亲只是无动于衷地站在光影里,漠然看着卑微又可怜的母亲。
那一刻,有什么东西,在他眼前轰然破碎,原来这十二年来的所见所闻都是假的。一种巨大的荒谬,蜂拥而至,吞噬了他。
崔颢眼神渐渐空了,想起他们最后一次见面,那是林伯远大婚前夕,她回来参加婚礼,他特意去见了她一面。
她手里牵着刚会走路的江七郎,笑容明媚我现在过得很好,前所未有的好。你也要好好的,莫让我良心不安。
于是,他选了和他一样需要一场婚姻应对世俗的李氏。
“我与你母亲都到了该成亲的年纪,我们都需要一桩婚姻。婚前,她便知道我有铭心刻骨之人,我并未欺瞒。”
崔劭握紧双拳“可你给了她希望,你扮演完美的丈夫,骗过了所有人又何尝不是连母亲一起骗了,她动了情,她为你生儿育女,为你操持家务。你既然娶她为妻,那你为何就不能忘了那个人,去爱母亲”
崔颢望着愤然的崔劭,像是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你为什么就觉得这种事能受我控制”
崔劭怔住。
崔颢轻叹“若能控制,你母亲又如何会动情,不动则不伤的道理,你以为你母亲不懂吗”
既然懂,那为何因为难以自控吗
倘若能控制,母亲岂愿意放下世家贵女的骄傲卑微乞怜。
倘若能控制,父亲怕是也不愿意为了一个人失意二十载。
便是妹妹,倘若能控制自己感情,她应该不会挑了这么多年还没挑到她心心念念的如意郎君。
崔劭心头一片紊乱,那些年被欺骗的愤怒,父亲的绝情失意,母亲的不幸不争,都只源于难以控制
为何就难以控制妹妹母亲便罢了,女子囿于后宅,天地有限,婚姻情爱只能成为重中之重,可父亲他的自制力呢
“无忌,你怜悯你的母亲,对我不觉得太苛刻了吗我把能给与你母亲的一切都给了她,尊重、权势、体面,除了感情。可我从未许诺过她感情,对你母亲,我没有任何对不起她的地方。”
崔劭回神,就见崔颢眼中浮现失望之色“但凡你和你母亲或者我摊开来谈一次,你便会知道你母亲自己都未觉得我对不起她,而且她早已经放下。可你连问个清楚的勇气都没有,要不是我主动找你,你还要继续困在其中愤世嫉俗,你不觉得自己很可笑吗”
崔劭呆愣当场,脸上忽然烧了起来,又羞又惊“母亲已经放下”
崔颢声若冷雨“我说的话你又该怀疑,滚去问你母亲。”
崔劭面红耳赤,嘴角动了动,是似乎想说什么又羞惭不敢言。
崔颢喝了一声“还不快滚”
崔劭不敢再留,行了礼转身走出书房,忽闻崔颢又开了口,他连忙立定。
“你之前说我违背原则,不过是亲手杀了个唐元路,在你眼里都够得上原则了,我竟不知道你迂腐至此。”
崔劭回神,望着昏黄灯光下,表情冷漠的崔颢,恍惚间与十二年前的模样重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