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林予礼,戴上束额巾遮住额上已经结痂的伤口,他才出发前往崔府。
崔府下人将林予礼迎至湖心亭,远远的,他就听见一阵悠扬琴音,舒缓清越如山涧清泉。
林予礼垂手立在凉亭外,静静望着抚琴的崔颢。忽然间,琴音变得飞扬激越,如三千尺瀑布飞流直下,叫人心神为之大颤。
林予礼眼底划过惊异,已经很多年没从先生这里听到这样激烈的琴音,不等他多想,琴音铮铮,戛然而止。
崔颢双手还放在琴弦上,抬眼望着亭外的林予礼“来了。”
“先生。”林予礼趋近几步,躬身行礼。
崔颢略一颔首,未再言语,低头调弄琴弦。
一时之间,四野之内只有间或响起的几个琴音,水平如镜的湖面倒映着白云碧空,几尾锦鲤悠哉游过,掀起无声波澜。
慢慢的,林予礼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清晰。他吸了一口气,打破沉默,带着几分小心道“先生,家父已经同意我与表妹解除婚约,因我头上带伤不便出门,是以未来得及禀明先生。”
崔颢又抬起了头,目光平静“她怎么会知道你和锦容之事”
林予礼却在那平静之下窥见了波澜,不由想起父亲质问过他是否故意让表妹发现,瞬息之间,林予礼绷紧了脊背,迎着崔颢的眼缓缓道“那日是七月十五,祭拜完江氏一族,我与表妹游览寒山寺,中途表妹离开更衣,我在亭中等候。恰逢陪李老夫人来寒山寺上香的锦容,当时李老夫人正与主持论经,只有锦容一人。我们略打了一个招呼,拢共说了四句话便分开。万没想到会被回来的表妹撞见,她眼明心亮,一眼就发现我和锦容之间有过往。从寒山寺回来当晚,表妹便请求父亲解除婚姻,表妹良善,只字不提锦容,一人待下所有责任。”
崔颢目光沉沉望着林予礼,没言语,
寂静逐渐弥漫开,恍若有一座无形高山正在缓缓压下,压得林予礼渐渐喘不过气来。不知过了多久,他又听见了崔颢的声音。
“她以何理由请求你父亲解除婚约”
知道他信了,林予礼暗松一口气,回道“表妹说对我只有兄妹之情而无男女之情,她想找一情投意合的如意郎君。”
崔颢慢慢笑了下“记忆一片空白,倒是挺有主意,她为何会有这样的念头”
林予礼略略垂眼,表妹失忆的事他们并没有大肆宣扬,惟恐被有心人利用诓骗她。先生能知道,盖因当时表妹命悬一线,他除了飞鸽传书给父亲外还传信给了先生,请求他派太医救命,这才有了席太医陪同父亲赶来,不然以林家门第,请不来这位妙手回春的杏林圣手。
林予礼嘴角动了动,不大敢说又只能硬着头皮实话实说“听了姑父姑母的往事,表妹想效仿父母。”
崔颢面上轻薄的笑意淡了,淡到极致便成了冷。
耳边听来的都是她与江恒琴瑟和鸣相得益彰,江恒在前线抵御突厥,她在后方调度粮草安顿伤兵残将。她还训练了一支亲兵,数次出关截杀突厥游兵,最多的一次斩首千余人。
昔日人们口中无礼无状的不端女子,再提起来人人夸实乃女中豪杰,翻天覆地的转变起于江恒给了她肆意生长的天地。
犹记得那一天,乍闻她与江恒定亲,他跑去找她。
她说其实江侯于我才是最好的选择,嫁给你,我余生都将周旋于你崔氏后宅和各家豪门贵妇的交际应酬里,我生于乡间,野蛮长大,实无法适应这样的生活。而江侯与我一样,都长于乡野田间,边关更无都城这些破规矩,只有那里才能容下我的野心。
她是个有野心的女子,他身边从不乏有野心的女子,想当世家女主人想当皇后想当太后。
可她的野心和旁的女子不一样。
二十五年前,先帝为了打压世族提拔寒门,设太学,置明师,招收天下学子,不拘门第出身,唯才是举,才德出众者可直接授上品高官。
时下选官以九品中正制为主,考其家世、道德、才能,定品授官,这三者中又以家世最重。出身世家豪族者才德不佳亦能位列上品。出身寒门庶族者才德评语再高也只能定在下品。朝堂之上,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
此举一出,寒门庶族子弟蜂拥而至,太学学子千余人,人才济济。
其中就有她,她冒用林伯远的身份抢到一个名额,然后以不放心林伯远孤身求学为名,带着林伯远离开林家来到西都,把林伯远安置在外面,自己女扮男装入太学读书。
他一直都觉得,倘若世道再乱一些,她大概更想占个地盘当女大王。
嫁给江恒,她的野心终于得以实现。
可如果不嫁给江恒,她岂会惨死雁门关。
放在琴弦上的手指颤了颤,崔颢眼底划过一抹猩红,那些助纣为虐之人,那些推波助澜之人崔颢面容平静下来,静如死水无波,声音无起无伏“既如此,你便替她留心着。”
林予礼恭声应是。
崔颢神情淡淡“一事不劳二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