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有精于算计的聪明人,也有没脑子的蠢货,依邬宁的眼光看,慕徐行应当称得上前者,他思虑周全,考虑长远,做事总是按部就班,很有条理,很妥帖,几乎没出过什么差错。
可以上这些优点,皆源自于他的谨慎。
藏书阁的郎官们私下议论起他,都觉得他是一位极好的上峰,吩咐下去的事必要将所有细节全部掰碎揉烂,一点一点的喂给人家,事后还不忘再三确认是否有落实,倘若出现问题,便能及时挽救回来。
比起那些话说一半,要底下人自己去领悟,见苗头不对即刻甩锅的上峰好了不知多少。
然而郎官们却不晓得,慕徐行在这背后付出了大把的时间和精力,时常伏在书案前挑灯夜战,熬得眼眶青黑。
他宁可忍受辛苦,也不敢有半点疏忽。
这种谨慎绝非与生俱来,而是多年养成的习惯。
邬宁虽对慕徐行过往的经历知之甚少,但凭着他素日秉性,也能猜到一二。
他身后必定是没有任何退路,才会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受了委屈,欺辱,也只能一而再再而三的隐忍。
因此,哪怕他忍无可忍了,一时也做不来折腾人、折磨人的事。
打水洗脚,亏他想得出。
“好啊,那你坐着。”
邬宁说完,真就起身走进净室,端了一盆热而不烫的水出来,弯腰放在慕徐行跟前:“用我替你脱鞋吗?”
“……”
邬宁这般唯命是从,半点不觉屈辱和难过,令慕徐行既别扭又憋屈,他绷着脸,浓眉紧蹙,盯着邬宁,恶狠狠地脱掉鞋袜,将双脚浸入水中:“我真佩服你。”
“佩服我能屈能伸吗?”
“佩服你没心没肺。”
“瞧你这话说的,没心没肺那不成了行尸走肉,我只不过是……”
邬宁随手拖过一旁的方凳,坐在慕徐行对面,也褪去鞋袜,同他在一个木盆里泡脚。慕徐行还在等着邬宁没说完的后话,全然未察觉自己的大脚上踩了一双小脚。
“是什么?”
“嗯……心怀大志,不拘小节。”
慕徐行冷哼一声:“你有什么大志,开疆拓土,做千古一帝吗?”
“这难道还不算大志向?天地永恒,日月长生,而人活一世,短短数十载,转瞬即成空,眼前丁点的情爱仇怨,也值当放在心里耿耿于怀?”邬宁真希望慕徐行听了她这一番话能不再闹别扭,她还是很愿意慕徐行跟从前一样,与她一条心。
可惜,慕徐行并不认同她,看她的眼神甚至像是为她感到悲哀。
“我说的不对吗?”
“或许你是对的……可这个世界,你的王朝,你的疆土,只小说里的寥寥几笔罢了,就算你处心积虑,成了史书上的千古一帝,又能怎么样呢,到头来回想过往这短短数十载,也不剩什么了。”
“照你的意思,世间千万人,亦是浮生若梦,死不足惜。”话至此处,邬宁脸上露出胜券在握的微笑:“你所谓的寥寥几笔,于我而言却是真真切切。”
是非对错,全在个人,更何况邬宁有颠倒黑白的本事,慕徐行从来辩不过她:“但愿你心如磐石,至死不悔。”
慕徐行嘴上说着“但愿”,邬宁听着却大有笃定她会后悔的意思,不禁感到些许烦躁,只是她擅于隐藏,眼珠一动,又漫不经心地说起玩笑话:“你还没告诉我,你们那边临睡前如何沐浴来着。”
慕徐行垂眸,才察觉邬宁与他同一个盆里泡脚,很明显的惊了一惊:“你几时把脚放进来的?”
“我看你倒有点像行尸走肉。”邬宁勾起十根秀气的脚趾,都泡的有些发红了。
所以说习惯可怕,如此亲密的举动,竟仿若不经意间的呼吸。
慕徐行喉结微动,几乎是立刻缩回了双脚,那样子,像是邬宁身患无药可治的疫病,若再晚逃离一瞬便会传染给他。
邬宁笑意凝固在脸上,有意再给慕徐行一巴掌。
但想了又想,终究是没那么做。摸着良心说,慕徐行实在是好脾气,换了旁人被这样算计利用,估计就得在心里筹划怎么忍辱负重,怎么夺权篡位,怎么打一场漂亮的翻身仗,狠狠报复回来,可慕徐行分明恨得牙根痒痒,也顶破天作怪到让她洗脚的程度了。
她要是再欺负慕徐行,不单慕徐行窝气,她自己都过意不去。
邬宁便一声不吭的默默用布巾擦了脚,转手递给慕徐行:“喏。”
慕徐行没有接受她的示好,像蜷缩成一团的刺猬。昏暗的烛光底下,他脸色格外苍白,更显得眼睛大而清澈,含了一层水汽似的湿漉漉。
这眼神,就跟慕迟受委屈时一个样。
邬宁胸腔里猛地一颤,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撞击了一下,不算疼,更多的是酸麻,因此不足以邬宁为之敲响警钟:“是你不要的,我可没食言,能不能挪开点,我好躺下。”
真不晓得慕徐行突然间犯了哪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