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信上说得颇为严重,仿佛生死一线。林容瞧了心惊,不敢耽误,星夜疾驰,到江州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的深夜,江州城门都已经关了。这样的江南重镇,如无意外,是必不许开门。沉砚打马上前,对那守门官耳语一番,城门便立时打开来。
马车转过了两条街,在昔日长公主府门前停下,略掀开车帘,便见正门上一匾额,上书“敕造宣平侯府”六个大字。三间兽头大门大开着,门口雁翅立着二十多提着明角灯的仆从,当前正中间立着的是十三四岁的少年,头戴青铜小山冠,身上一袭杭绸暗纹袍子,生得白白净净,只身量不高,瞧起来颇为文弱,似有不足之症的样子。
那少年本低着头,旁边的老仆提醒了他一声,他这才瞧见掀开车帘的林容,立即上前几步,斯斯文文地行礼:“崔颢见过十一姐。”
林容叫他扶下车,感叹:“十七弟你如今这样大了”
那少年正是叫陆慎封为宣平侯的崔颢,当初林容从江州出嫁时,他尚不过七八岁的模样,躲在小楼上瞧雍州的迎亲使念催妆诗,楼下的念一句,他便回过头冲着一身嫁衣端坐的林容,复述一句,惹得送妆的亲眷哄堂大笑。
那少年似有些羞赧,不大会寒暄说话,引着林容往里走:“六姐姐在里面,已瞧过大夫,只说着要静养,不能下床。”
林容随着他过垂花门,下了山廊,便见旧日的湖心小亭,转过抄手游廊,便到崔琦往日未出嫁时住的院子。院子廊下立着个丫头,打帘进去,便见崔琦卧在床上,床沿上坐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正端着药碗劝她:“先喝了药是正经,送了信去,这一二日哪有不到的”
崔琦摇头,忽抬头瞥见林容,望着她怔怔流泪,也说不出话来。那坐着男子一时也瞧见了,赶忙放下药碗,施了一礼,便匆匆避了出去。林容赶忙上前去,坐在床沿上,握着崔琦的手,道:“别哭,当心动了胎气。”
崔琦闻言泪流得更凶:“怎么能不哭呢十一,怎么能不哭呢,这三年你都到哪里去了就这么狠心,叫我伤心这么多年倘若不是我写信称病,你也是不肯回来见我的,是不是”
林容只得默默:“六姐姐,我我也没办法”,又顺着去摸崔琦的脉象,见并不像动胎气的模样,这才放心些。
崔琦只问:“你什么事情没有办法”不等林容回答,又哭道:“那年江水暴涨,都说没救的,岂不料我们姐妹,今生还有再相见的时候。”
林容只顺着她的话说,怕她激动,也并不敢说些难过的事招惹她,只这样的场景,虽忍着,到底相对着哭了一场。
倒是崔颢在旁边劝:“这本是喜事,该高兴才是,六姐姐不可情满过溢。”
崔琦这才平复下来,又打发了旁人,还如林容临出嫁那一晚一样,姐妹抵足夜谈。
大多数都是崔琦说,林容听:“江州那次军变,崔家嫡系的男丁死得七七八八,没有死的也被关在水牢里,拷打受刑。后来过了几月,女眷羁押放还,还发还薄产度日,只像十七弟这些男丁是实打实在水牢里待了一年。后来后来陛下入主洛阳,你又出了事,这才大封了崔氏,日子这才好过起来。”
林容摸着崔琦远比自己粗糙的手掌,知道她想问什么,含糊道:“当时,我从窗户跳下去,落了水,开始我还游得动,后来抱着一截浮木被冲到下游。后来,又有人帮我,并没有吃什么大苦头。”没有什么大苦头,吃苦却是有的。
她并不愿多谈这些,转了个话头问:“这一路上来,并没有听说六姐姐再嫁,肚子里的孩子是”
崔琦笑笑,颔首:“方才你瞧见了的,袁家二郎。我是命妇,怎能再嫁不是没有人上折子参这事,只陛下念着你,留中不理罢了。这孩子生下来,也是要送走的。”她说着又流出泪来:“十一,你莫要怨我不守贞,替你丢人。倘若没有他,我在水牢里,也撑不到你来救我的。人死过一回,清白也罢、尊贵也罢,都不值什么了。”
林容靠着她的肩膀上:“没有,这样很好”姐妹两,不知说了多久的话,这才止住,浅浅睡去。
夜半,闻听一阵窸窸窣窣的哭声,林容惊醒,披衣起身,翠禽也进来,道:“小主子在里边呢,想必是醒了。”
林容掀开碧纱橱的纱帐,见阿昭正安安静静的躺在床上,不知是还没睡,还是已经醒了,正默默流泪。林容以为她是醒来没见自己,有些害怕,抱着她,哄了好一会儿,也不见她应。
阿昭躺在她怀里好一会儿,这才道:“娘亲,我梦见阿爹了,他身上都是血,我跟他说话,他也不理我”
林容宽慰她:“只是做梦,梦都是假的,你爹爹他好好的呢,什么事都没有的。”
阿昭并不信,又小声哭泣起来:“阿爹他一定是流血了,一定是流血了。”
林容无法,只得唤人叫了沉砚来,问:“你主子现在哪里可是出了什么事”
沉砚隔着帘子禀道:“回夫人,陛下前日往江北巡视河道去了,晚间传了信来,说明日一早便回江州,并不曾出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