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夫人。”
先开口的是道贞。
崔玥“嗯”了一声,声音不大,却晓得眼前人耳聪目明,都能听到。
她微微局促了几息,庆幸她喊的不是“桃夫人”,她想,桃禛哪里配得有她这样一位夫人呢她与桃禛,除了一个夫妻之名还有什么
他的儿子是外室所生,她的女儿
她心头梗了一下,看向道贞素白的衣,乌黑的发。
不周山道统高深莫测,二十多年过去了她竟一点不显老,出尘高洁,真如她道号所言道贞。
她看她看得认真,不忍眨眼。
而道贞也在看她,看她风雨中白得出奇的脸,看她那双惊人发亮的美目,看她不曾走样愈发有韵味的身形,看她似在发抖的唇。
又过去几息。
崔玥目色一定,冷静下来。
道贞笑了笑,感叹不愧是她。
低眉的一瞬她快速收拾好心绪,泛起涟漪的心湖再度恢复安静、平稳。
那些年为之煎熬痛苦的思念埋得深,深不见底,于是头颅抬起,她还是那个没有破绽的不周山山主、大周护国国师。
“妇人有一问,还请国师解惑。”
“你问。”
崔玥迈开步子走到她伞下“是你吗”
这叩问直达心门,迫使道贞不敢再持着那把拂尘,她将拂尘交给道侍,以景幼的身份轻声回答“是我。”
“还是你吗”
崔玥死死盯着她的眼。
于是红尘翻滚,交缠成线,那晚的疯狂痴迷爱恨交织一股脑涌上来,年少的执拗奇异地回到她身,景幼下巴郑重一点“只能是我。”
能要你的是我,假死抛弃你的是我,让你十月怀胎的还是我。
只能是我。
她目光坚定,不再有愧疚,也不再有惧怕、难堪。
景幼这辈子除了渴慕无上道法,唯一紧紧抓住的只剩一个崔玥。
奈何这情人啊,好比掌心流沙,抓得再紧也会从指缝滑下。
“不是他吗”
“是我。”
崔玥面色微红,倏尔转白,苍白。
一把伞,伞下两个人,隔着漫漫红尘彼此凝望。
她们错了吗
错了。
崔玥玩弄人的感情是错,景幼抛妻弃女是错,二十六年不相见,没有一个人无辜。
痴情最年少,爱恨迸发最激烈不留余地的还在年少。
只是,稚子又有何错呢
凉雨冲刷过地面,陆漾撑着大伞不放心地握住桃鸢的手,这手冰凉,受了秋日的冷气,又被亲眼目睹的真相惊着。
以桃鸢的聪明,哪还有看不明白的呢
她身姿秀气笔直,不错眼地看着前方,唇抿着,指节发白。
陆漾尽管焐热她,伸手揽她入怀。
这边是沉默,那边还是沉默。
身在宏图塔清修养病的皇帝陛下稀奇地“嘿”了一声,手捧一盏热茶看向塔下“她们在聊什么”
陆尽欢慵懒靠在美人榻,瞥了眼堆在桌案的奏折“陛下若是好奇,不如去问问国师,臣妾也甚是好奇。”
“去问国师”李谌抿了口热茶“朕可不敢。”
“哦还有陛下不敢做的事”
“多了。”这位体弱多病的皇帝陛下叹了一口气“国师非一般人,朕怎可冒犯不过”
他润润喉“桃禛已死,崔夫人寡居后院,今日前来,是叙旧,还是起了修道的心”
皇后娘娘被这话逗笑,她隐约猜到一点什么,并不说破,顺着陛下道“许两者都是呢。”
崔玥与道贞同时移开眼神。
一个盯着靴尖不说话,一个望着指上的戒指不吭声。
少年时爱也赤忱、恨也极端的两人,人到中年,容颜依旧,折腾的心都没了。
若是少年,崔玥少不得要记恨景幼假死抛弃妻女一事,景幼少不得要红着眼质问我在你心里到底算个什么东西。
叹息不再年少。
万幸不再年少,不再针尖对麦芒,不再梗着脖子说违心的话,做违心的事。
暗夜风雨来。
宏图塔下,侧身相对的两人同时抬起头,崔玥轻声道“我该走了。”
“慢走,崔夫人。”
她没喊她“桃夫人”,崔玥扬眉笑了笑,道贞重新执起她的拂尘。
笑意停在眉梢。
碎在冷风。
崔玥离去的步伐很是仓皇。
“我们也走罢。”
“欸”陆漾急忙跟上“姐姐不打算和国师”
桃鸢步子一顿“你都说了,她是国师。”
是大周的国师,不周山的山主,不是她一个人的母亲。
看她冷俏的脸,陆漾暗道一声“坏了”,这人要执拗起来就像坚冰一样无坚不摧,任你刮东西南北风都不能渗进半丝的柔。
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