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湖泊连绵开阔,水雾渺茫,配上宫殿里缭绕的烟雾,在夜色里当真有些仙宫的意味。
守门太监见了他,施施然行礼,道“陆都督,随奴婢这边来。”
自壬寅宫变后,皇帝再也不相信宫人,更不相信臣子,索性搬到西大内,身边人手全由自己调度,再不接受古往今来约束君王那一套。皇帝甚至连早朝都不上了,每日待在西大内,只有他信得过的太监才能近身。臣子想见皇帝,只能先写折子禀报,然后等皇帝召见。
但若以为皇帝不上朝就不理政,那就大错特错了。朝政大权依然牢牢掌握在皇帝手里,而且因为早朝取消,大多数臣子不再参与议政,唯有管事的臣子单独向皇帝禀报。如此一来,君臣平衡彻底被打破,臣子相互猜忌又无法把控皇帝,只能内部混战,皇帝退出这场博弈,彻底成了评委和看客。
陆珩是少数能正常接触到皇帝的臣子之一。太监见了他,不敢刁难,立刻引着陆珩去见皇帝。
陆珩刚一进殿就闻到一股丹药味。他面不改色地低头,对帷幔后的人影行礼“臣参见皇上。”
皇帝穿着道袍,坐在炼丹炉前,问“对倭寇局势,你怎么看”
这可是个送命题,陆珩心中飞快闪过这段时间的人和事,兵部一切如常,夏文谨忙着给二皇子启蒙,那就是内阁剩下那几人来见过皇帝了陆珩的思量在眨眼间,他不动声色,很快回道“总督张进在南京多年,熟悉海务,行事谨慎,爱民如子,有他督军,应当很快能传来捷报。”
在官场上,弹劾不一定是责骂,夸赞也不是为了你好。陆珩这些话看似是肯定张进,其实字字都有其他含义。
张进是江浙人,出身贫寒,但找了一个有钱岳父,资助他科举当官。之后张进留在家乡,在南京那一带当过知府、侍郎,借助职权给他岳父大开方便之门,是南方很典型的科举、乡绅互利模式。陆珩说张进熟悉海务,实际上是暗示他和当地乡绅商贾一条心;行事谨慎即自他督战以来,沿海再也没有剿灭过大伙海盗;应当很快能传来捷报,意味着他还没传来过捷报。
皇帝听完,从丹炉前站起来,走到桌边拿了一本折子,道“刚才严维进宫,送来了一本折子,据说是九死一生才递到京城的。你来看看。”
陆珩进入帷幔内,接过折子,垂眸仔细看。
折子出自兵部侍郎赵文华之手。张进也是兵部尚书,但一直在南京供职,而赵文华却是从北京出去的,沿海巡视到浙江。陆珩印象中除夕假后就没见过赵文华了,看来,赵文华假借回家过年之名,实际上奉了皇帝密令,去江南暗访了。
正月,刚好是朱纨自尽之后。皇帝虽然免了朱纨官职,并命人捉拿朱纨回京,但并没有想杀他。然而送回京的却是朱纨的死讯,皇帝表面上对朱纨之死没说什么,实际上却记恨在心,暗暗派人去查访。
赵文华耗时小半年,今日才送回奏折。奏折中说倭寇只有少部分是东瀛浪人,其余八成都是自己人。他们不顾海禁和外人走私交易,所谓海盗,就是放弃务农,投身出海,给浙闽乡绅商贾和西洋人牵线搭桥的中间人。朝廷有海禁,沿海官员为了掩人耳目,将这些人一并称为倭寇,以东瀛人之名掩饰私底下的出海交易。
海贸每年产生巨额利润,不经过朝廷,都流入当地乡绅、官僚腰包。倭寇一事私底下根盘错节,甚至好些官员家中都或直接或间接地和海盗有联系。东南海师征讨倭寇,根本就是出工不出力,甚至开打之前官员就提前给海盗放风,如此一来,倭寇怎么剿得灭
张进是当地乡绅集团推举出来的,根本不会真正整顿倭寇,他养寇不战,耗着朝廷军资,但每次出兵都是做做样子。
赵文华还在奏折中说,前任督军朱纨到浙江后,在沿海严厉施行保甲连坐,大力整顿海防,海禁前所未有的严厉,因此被当地官僚嫉恨。在朱纨连续剿灭了许多海盗、港口后,终于触怒了当地官僚集团,他们联合京城浙闽系官员,一起弹劾朱纨。
据赵文华说,杜汝祯去诏安巡查时,被当地官收买,扭转是非,将海盗持火器和朝廷军对抗轻飘飘说成小贩拒捕,将那几个佛郎机国人说成误杀。朱纨也并不是畏罪自尽,而是被当地势力逼死的。
赵文华在密折的后半部分痛斥张进,说他几次催促张进出战,张进都说时机不到,按兵不发,一次又一次任由倭人及海盗在沿海村庄抢劫,等官兵追过去时,那些人已经乘船离开,往来如入无人之境。
赵文华在江南暗查期间,几次险些遭遇毒手,他写这封折子时,已经被张进那些人得知了。赵文华提醒皇帝,张进等人会想办法除掉他,就像除掉朱纨一样。不出意外,过几天前线会传来一次大捷,以此证明赵文华污蔑张进,动摇军心,好致赵文华于死地。
陆珩很快看完了,但他没有立刻抬头,而是借着看奏折的动作,揣测皇帝的意思。
这份密折可谓精彩纷呈,信息量巨大,赵文华说张进养寇不战,甚至预言接下来张进要作秀,表演一场大捷给皇帝看。而这份折子呢,是严维递上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