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一份文件, 刚封的档, 鲜红的印章盖上去, 傅大帅将文件递过去, 手指点了点,“你要去,得有个身份, 正好羡城缺个人, 即日起, 你恢复本家姓, 一月后到羡城部署统领军队。”
章慎之立正行礼, 冷峻的面容,像没有感情的机器, 嘴中往外蹦的字, 听起来硬邦邦:“一切谨遵大帅吩咐。”
他夹着文件, 将桌上的信全都收拾好, 作势就要往外去,傅大帅喊住他,“慎之, 你别急着走, 我们聊两句。”
他们走到外面,绿荫草地, 大帅府的士兵从小路巡逻而过,见到人,脱帽敬礼, 傅大帅点点头,旁边的章慎之行了标准军礼,略有细微不同。
傅大帅踢了踢脚边的石子,笑道:“慎之,你是我见过最好的军人,学什么像什么,从那里出来这么多年,你还保留着那边的习惯。”
章慎之缓缓开口,他的声线不低不高,像钢琴调度到刚刚好的界限,沉稳悦耳,唯一的毛病,就是太过冰凉,没有注入任何情绪。
“去的时候年纪轻,容易受影响,改不过来了。”
傅大帅转过头瞧他一眼,目光打趣:“谁都可能受影响,唯有你章慎之,绝对不会动摇一丝一毫。”
寻常人得到傅大帅的盛赞,不说内心愉悦,至少面上会表现出受宠若惊的模样,但章慎之始终都是一个表情。他生得英气,面部线条硬朗,眼角略微下垂,单眼皮,高鼻梁,冷酷的眉眼莫名透出股阴郁的气质。
像一口深不见底的井,阳光照不进去,即使将水抽干了,底下又会蹦出源源不断的泉,一层层覆盖,永远也探不到底。
傅大帅收回目光,内心感慨万千,“慎之,前几年辛苦你了,累你无法恢复身份,你做的事,虽然不能对外宣功,但我会永远记得,人民会永远记得。你是个大英雄,英雄本不该如此落寞。”
说的给章慎之定军功的事,傅大帅甚是愧疚,论功劳,章慎之得到的,该是现在的百倍。
章慎之自己并未觉得遗憾,他低垂眉眼,视线从自己的双手一掠而过,这上面,沾了无数人的鲜血:“我做了自己该做的事情而已,并不能称为英雄。”
傅大帅拍拍他的肩,将话题转移,说起轻松的事来:“赵参谋长托我介绍,他家千金与你差不多年纪,年轻人嘛,多交流交流,处处朋友,适当放松下。”
章慎之的语气一如既往冷淡:“国难当头,无以为家。”
傅大帅笑了笑,自知会碰钉子,但还是想试一把,他培养的这些人里面,就只有章慎之最无懈可击,无论从个人能力还是从私人生活,章慎之都严于律己,从无任何破绽。
这个年轻人,真真正正将自己身心都献给了国家。他太过专注,以至于看起来有些无情冷酷。
“我记得你老家是羡城的?”
章慎之:“对,我是羡城人。”
傅大帅笑:“羡城是个好地方,专出好山好水好人,你这趟回去,不必急着回来,找到抱青后,多劝劝他,你是他的好友,你的话,他多少肯听两句。”
章慎之拿着文件与信回到自己的住所。副官走过来,将东西奉上,笑道:“长官,找到了,落在饭桌下,已经找师傅将断开的链子重新接上了。”
章慎之接过怀表链,十六岁离家时身上唯一带着的东西,一年前忽然断过一次,前两天又断了一次。他打开怀表,圆圆的凹坑里,镶着小小一张照片,怕被人发现,脸抠了,只剩三个模糊的轮廓。
他看着照片,微微有些发怔。攥了一会,最终塞回口袋,回房处理即将离开南京的事。
羡城最近很是热闹,这股热闹劲,来源于城内势力大洗牌,章家一家独大,城内再无对手敢与其作对。
军政方面,上头准备新派个年轻督军,据说是傅家直系,势头不小,捂得严实,密不透风。有人想去打探消息,却根本无从下手。
“一声不响的,也不知道到底上不上任,除了知道是个年轻小伙子之外,其他一无所知。”
“没摆阵仗吗,以往派来的那些,大张旗鼓,这次这个,好像有点太低调。”
“说不定人家是想微服私访呢,冷不丁就从哪冒出来了。”
商会里的人讨论得热火朝天,今天是开例会的日子,白玉萝还没到,众人唠嗑得津津有味。
傅抱青坐在沙发角落里,脖子伸得长,耳朵竖起来,听人讨论新督军的事,他心里头咯噔,想起自己寄出去的那封信,后悔莫及。
人在情绪崩溃的时候,难免会做出点错事。比如说他给慎之写的那封“求助”信,他现在想来,恨不得剁了自己的手。
万一慎之真来了,那肯定是他父亲派慎之过来逮他的。
傅抱青紧锁眉头,嘴巴翘得高高的,满脸悔恨。旁人望见了,凑过来问:“傅爷,瞧您这脸色,好像不太好啊。”
李大欸地一声,拍落那人的手,揶揄傅抱青:“这一个月来,你什么时候瞧见他脸色好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