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言之包括萧元东在内,也不可能未卜先知,之所以说今夜会有敌袭,也只是通过人情判断这个可能比较大。哪怕不能偷袭得手,也可以试探得出这一路王师战斗力如何,继而在后路上集结更多贼众袭杀哄抢。
听完邢岳的解释,王猛不免长久默然,更加认识到纸上谈兵的浅薄。仅仅只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判断,便牵涉方方面面,谈不上有多高深,但若忽略一点,便有可能付出惨痛的代价。而这种具体情况的判断,哪怕最高深的兵书都不可能尽录在册。
且不说王猛的垂首不语、自惭形秽,萧元东率众出营之后大半刻钟便呼啸而回,阵型略显散乱,将士们箭囊也早已经空空,刀枪俱都沾血,望去令人生畏。
“贼众都已溃去,告令营中安息。”
萧元东翻身下马,肋下马槊尚在向下滴血,他看一眼营门后翘首探望的王猛,心中一动,示意几名卒众将几个兀自嚎叫挣扎的俘虏押到营内,而后便指着王猛说道:“会不会用刀?自去斩了练胆。”
这话或许还有几分关照的意味在其中,可是王猛听在耳中却觉得分外刺耳,忿声道:“少幼虽然无功,但也绝非胆怯!阵斩之功,我自……啊!”
慷慨陈辞还未讲完,王猛已经惊呼一声,只因半空中一物向他抛来,下意识挥臂格住,却有一团腥潮直扑面门甚至溅入口中,待到低头借着火光才看清楚,乃是一个鲜血淋漓的人头,更要命是那人头两眼圆睁、黑白分明,落地后恰恰直勾勾盯住了他。
眼见王猛惊恐后跳,萧元东已经大笑起来,心情也因此好转几分,上前一步将沾满血浆的手掌搭在王猛肩上笑语道:“小子禀赋如何,我还未能观知。但大将军予你颇多重视,我也不以寻常望你。下邽本非善地,若真恶战正酣,我也无暇顾你。若你无计自谋求活,辜负大将军殷望,一具腐骨抛掷荒野我都懒得拣取。”
王猛听到这话,心中也是半羞半怒,低头吐出溅到口中的腥热碎肉,强压下那股干呕欲,才语调略显生硬道:“大将军垂青厚望,我自舍命相报。即便烈骨曝野,岂敢有劳将军!”
萧元东听到这话,已是昂首大笑起来,拍拍王猛肩膀,继而便振臂喊道:“来犯贼寇俱已击溃,各自安息营舍,养足气力,不可耽误行程!”
不旋踵,营卒们散去大半,营中炬火也裁减许多,夜色再次渲染入营。又有几十名营卒上马出营巡望,马蹄声在旷野中回荡不息。
王猛这会儿却了无睡意,弯腰抓起一把泥土擦掉肩头上被萧元东拍下味道浓郁的血渍,继而又走向那几名被捆缚在营门旁侧的俘虏,故作厉声询问来历,其人战战兢兢回答,果然如邢岳此前讲解,乃是近遭盗匪斗胆前来试探军力,却没想到王师敢于越营反击,卒众们被斩杀诸多、一哄而散。
这一场战斗实在乏善可陈,以至于那些巡营兵卒都懒懒提不起精神。然而这却是王猛第一次直面战阵厮杀,虽然夜幕遮掩没有看到战斗发生的具体情形,但是弘武军将士们返回那股悍勇血腥的气息却令他深受感触。
看到那几名战战兢兢、惶恐无比的俘虏,此前萧元东的提议又在王猛脑海中响起,而后心情变得蠢蠢欲动起来。
他手指搭在了阴冷的刀柄上,呼吸也渐渐转为急促。近侧那名俘虏也察觉到了他神情中透露出来的危险,口中哀号乞饶。
“原来你也怕死啊……”
看到这一幕,王猛突然有些想笑,他一手紧握刀柄,一手上前抓住那人散乱发髻,低头望着对方那满是血污、惊恐到扭曲的脸庞,心内诸多念头涌动起来。
听到这人泣诉饥寒交迫、几不能活,因此才铤而走险,王猛却并未生出什么同情怜悯的想法,反而有种侥幸,因为这人泣诉诸多困境,他又何尝没有如此经历,他也并不觉得自己比对方要更高贵或聪颖,可是如今,一为待死罪囚,一为持刀吏首。
如此悬殊际遇,难道仅仅只是因为侥幸?何以他没有沦落到如这罪囚一般为了活命铤而走险、结果却死得更快?
王猛松开手指,丢开这人,自己则退到了一侧抱刀席地而坐,良久不发一言。巡营兵卒们眼见此幕,也都心生疑窦,唤了几声不得回应,索性便也不再理睬,只是在其身畔生起一团篝火。
就这样一直到了晨光破晓,营地中人语声渐渐嘈杂,王猛才蓦地站起身来,再望向那几个已经冻得奄奄一息的俘虏,眸中闪露出几分洞悉的光芒,口中喃喃道:“人之恐死,无恶不作,严刑峻法,名为治人,实为镇恶!树难免枯枝,人难免歹念,刑名之存,所重在于安生,其次才为惩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