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过沈劲递来的这篇原文,沈哲子便低头阅读起来。这一篇文并不长,用笔极为简练,一如开头“士困民疾、狐鼠入社”等寥寥几字,便将整个世道的现状勾勒出来。而下面所衔接的内容,信息密度也都极高,所以沈哲子阅读起来,也要仔细揣摩良久,不足千余字的内容,他读了大半个时辰。
这一篇文章其中不乏让人眼前一亮的观点,比如“若趋虏庭,则承胡弊入于关中,弃王从霸”,虽然字数不多,但所蕴含的信息量却实在不小。
羯胡也是一个曾经完成北地统一的独立政权,在其建立的过程中,自然形成了一套自己的统治模式雏形,沈哲子如果在眼下直向河北,则就必须要做好承受石赵统治秩序坍塌的反噬准备。单单这一点认知,便比当下淮南所热议的见识高了一个等级,很多人在论述的时候,都没有考虑到这一层。
同样的,如果要打进关中去,以关中的地理情况和混乱的现状,凭沈哲子在眼下江东的名位并不足以解决。如果要将关中当作下一个目标,那么就要舍弃身上所背负的王命,奉行霸道。这一个观点,已经不能说是高见,甚至已经洞悉到政权构架的本质。关中是一个适合自主创业的地方,广阔的腹心基础以及优越的攻防形势,这里不是人臣格局能够长久占据的地方。
最起码的一点,如果沈哲子现在去了关中,对于那些各方涌动的势力或剿灭或招抚,在这样复杂的博弈环境中,必须要有更大的自主权,而且一些事从权宜的选择,也必须要悖于江东王命传统。随着自主权的提高,与朝廷离心力就会越大,身上的王命属性也就会越来越淡,想要维持住关中的形势,就必须要下发更多的名位和利益。
这个谋求自立的过程,并不以他的主观意愿为转移,而是所身处的环境逼迫他要加速成长。所以这八个字所传递的信息意味,实在是非常精准。
所以对于关中,沈哲子不是不取,而是还没有做好准备,如今的淮南仅仅只是有了一个雏形,他和他一众属下们的关系,也还没有稳固到经受如此严峻人性考验的程度。如果连自己的基本盘都崩了,就算让他占据了关中,所面对的也只是一片混乱。
石赵崩溃后次第占据关中的氐、羌,他们一者居于枋头,一者居于滠头,这两个武装集团的凝聚力,是在石赵境内经过长达将近二十年的捏合才形成的,是通过汲取石赵的养分才壮大起来的。所以在石赵内讧后,氐族苻氏才有实力一路西归,势如破竹的返回关中,创建霸业。可以说从内部的整合到人才的培养,俱都是石赵帮助他们完成的。
关中是一片功业基地,同样也是一道极难的考题,如果能够解答好,便是未来能够争雄天下的基础,如果做不好,便会沦为别人的踏脚石。
这些深刻的观点,如果是沈劲能够提出来的那才真是见了鬼了。这倒不是沈哲子小看自家兄弟,而是根基和积累达不到。比如儒家宗师横渠先生张载敢言为生民立命,王安石敢言天变不足畏,但一个穷酸儒连论语都背不全,就敢以此自标,只能流于痴人呓语。妄想半部论语治天下,也要有赵普那种际遇和能力。
过了好久之后,沈哲子才有提起笔来,在这原稿上勾勒几句,然后对沈劲说道:“若求文义相合,这几句应该也要节录起来。”
沈劲这会儿正是满心的忐忑,不知自己该要迎来怎样的责罚,闻言后楞了一下,待察觉阿兄语气并无责备,才忙不迭点头:“我记下了,稍后一定认真体悟……”
眼见这小子一脸忐忑状,沈哲子也忍不住笑起来。其实他对沈劲作弊一事还是有点生气,但也明白这个年纪的少年不该一味的打压训斥,所以刚才勾出抄袭处的时候也留出一点鼓励。
在看完这篇原文后,对于沈劲能够比较准确找出这篇文中的精华这一点,还是感到很欣慰的,眼光和领悟力也是能力的一种,这小子在淮南几年也不是虚度光阴,见识上也有了长足的进步。
“回去依照这一篇文,写一篇不少于五千字的批注,五日后送来,否则你就过淮去谯郡听用吧。”
虽然心里还是比较欣慰,但也不能没有责罚,沈哲子旋即又给沈劲准备了新的课业。
沈劲听到这话后,脸色顿时又是一垮,颇有一种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的苦涩感,往常如果能够听到过淮任事,那他肯定要高兴起来。可是现在杜家阿陵小娘子入镇在即,如果他完不成课业,阿兄这是打定主意不让他见到自家小娘子啊!
“还有,这一篇文是何人代撰?”
看沈劲那满脸苦恼状,沈哲子也是不乏噱意,这小子禀赋并不差,但大概是家境实在太优越,养成一些怠惰性格,不敲打不长进。由此也可见世家子弟如果没有自律的性格,即便是享有着优良的教育,也很难成才,本性不坏尚可长成中人,但若性格本身便有缺陷,那真是没有底线的堕落啊。
“是、是馨士馆新入的一位凉州人士,名为谢艾。”
沈劲原本对谢艾还是不乏感激,但是现在再讲起来却是不乏怨念。
“凉州人?名叫谢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