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书送出后,彭彪便一直满怀忐忑的等待南人的答复,尽管心中有极大的把握对方会接纳自己的投降,但未有答复之前,心情难免惴惴。
或因心存这一二可能,就连城外敌军步车调度的异动,都被他目作对方向自己再作施压的一种手段。
诚如郗鉴所言,彭彪至今都未放弃寻觅转机,对方车阵诚然可惧,但当在城池四野铺开,阵线被拉长,便不再是牢不可摧,即便不能破之,也能转击冲出。
如果那个南贼小貉子,以为凭此就能将自己逼入绝境,任其蹂躏而傲慢无礼,彭彪也不介意给对方一个毕生难忘的教训。当然假使对方真的愿意纳降,且态度诚恳,彭彪也不是不能顺势归于南面。
毕竟,淮南战事打成这个样子,寿春大城丢失,彭彪也知自己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南面缺乏战将,如今又摆出全面挺进之势,自己率部归附,不愁没有位置。说到底,值此乱世,只要手中有兵,无论在南在北,都有立足之地。
然而一直到将近日暮时分,对方阵营中才终于有了反应,数十游骑冲至城墙下,为首一人挽强弓猛射,箭杆裹信疾落城中,继而又有数人振臂一挥,几物被抛至不高的城头。
亲兵们还在快速冲向箭矢落点,可是彭彪视野中却只有城头上那几个滴流乱转、鲜血淋漓的人头,震怒与绝望两种情绪在心底蔓延开来。
“披甲,上马!”
羞恼过后,彭彪快速作出反应,趁着被拒绝纳降之事尚未流传开使士气跌落谷底,率领百余亲兵穿城而出,纵马在城墙下奔出十数丈,在对方阵型射程外才勒马顿住,口中大吼道:“南贼沈维周,可敢与我一战?”
“奴儿久猖,应知自有天谴!命数已绝,不必急求速死,暂寄奴首,生前饱餐,来日阵上,自有晋家壮士脔割贼身!”
沈哲子在三百重骑簇拥下,施施然穿营而出,面对彭彪看似壮烈邀战,只是冷笑应之,继而便使重骑排射逼退。
彭彪见状,只得无奈退回,他此番邀战,本为稍挽低落的士气,然而对方最终还是没有给他这个机会。此时天地间光线渐渐昏暗,他仍未看清那沈维周的面容,只是听那声音,年轻得有些过分。
这一夜,城内城外都不得安宁。彭彪夙夜未眠,站在城头远眺,只见夜幕中无数火龙源源不断向此涌来。
而城外豫州军阵营中,也是热闹非凡,境中大凡稍有实力的坞壁主,俱都尽起家兵部曲穷奔至此。奴贼淮南之败已成定数,这最后一场围歼表现如何便关乎到他们来日在境中排位如何。
原本豫州军这位少年主将态度倨傲,不许他们干涉太多战事,不乏吞功之嫌。但最后终于送了口,给了他们一个表现的机会。此时若再观望而不入场,可以想见来日迎接他们的会是什么!
一声鼓响,天际已然破晓。平原四野中,俱是披甲人!
“杀奴!杀奴!”
本就不大的淮南小城,仿佛身处汪洋大海中一艘破舟,四望所见,俱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人潮,嚎叫着向城池拍打而来!
彭彪坐镇淮南经年,尚不知此境还有如此多的民众。此时就连他都脸色苍白,两臂颤栗几乎握不住长槊。至于麾下兵众看到如此惊人一幕,更是吓得面无血色,需要手扶女墙箭垛才能站稳身形。
人潮汹涌而来,几无攻城械用,是真真正正、结结实实的拍在了城墙上。后继者源源不断,以人墙层叠而上,本就不高的城墙竟被一漫而上!
城头上奴兵们尚在战战兢兢的引弓乱射,城头上蓦地人影一晃,敌人们已经冲上城头,挥刀劈来!
诚然这些乡人部曲们无论战力还是械用都远远算不上强军,但胜在人多势众。而且这第一批先登冲城者,多数都是乡人各家坞壁嫡亲子弟,此一战关乎来日家运如何,一俟冲上城头,俱都舍命戮力而战!
彭彪本无坚守之心,更是做梦也没想到会面对如此汹涌攻势,城头用兵本就不多,内城还存千人准备凿墙突围。还未反应过来,城头已经涌现数百敌众,攻城伊始便不得不展开最惨烈的肉搏战,随着敌众在城头站稳,大段城墙开始丢失!
与此同时,几座城门处轰然巨响,一股一股的敌众冲入进来,霎时间便将这不大的城池街巷填满!
这最后一场围歼战,是沈哲子精心给淮南民众准备的盛宴,所以豫州军并未直接参战。只是在战阵之外毕集骑兵,准备追击突围而出的奴骑。
然而战争打成这副模样,沈哲子也是始料未及,小小的城池直接被人潮淹没。而在稍远处的平野,还有晚到的坞壁主们率着部曲冲向此处,想要赶在最后时刻分一杯羹。
自始至终,困守小城的彭彪都未组织起有效的反击。所谓的战略战术,在这浪涛一般的人潮面前只是一个笑话。以城池为中心的这个战场,与其说是正在进行一场战事,不如说是民众们暴戾情绪的一场宣泄!
淮南民众们之激烈,甚至还超出了沈哲子的想象。他不得不命令军阵再次收缩,以避免被这些蜂拥而来的乱民冲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