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畔简陋的竹楼上,桓温轻啜一口面前的酒水,一边凝目打量眼前这个印象颇为深刻,乃至于对他有过救命之恩的年轻人。
只是跟记忆中相比,这个年轻人显得沧桑许多,最明显的变化便是瞎了一只眼睛,用一个皮质的眼罩遮住,这让整个人的容貌由原本的尚算清秀,转为有几分凶悍狰狞。
“我这一副面容,难免唐突了贵客。只是道左相见,难禁别情,厚颜相拜,还望贤郎勿怪。”
坐在桓温对面的乃是去年统率蛮部鬼面卒、从乱苏峻的胡润胡厚泽,相较于以往,他显得更成熟一些,对桓温也是很热情。
“贤兄何出此言?去年多赖贤兄义释,我才能侥幸活命。救命大恩,未有深谢,岂敢有厌!况且,冲阵……”
讲到这里,桓温话音顿了一顿,意识到对方战阵厮杀可不是什么光彩事情,乃是从乱所致受损,倒有几分咎由自取。
转过这一节,桓温又说道:“还未请问胡兄别来际遇?因何来到建康?此地凶险,胡兄虽有义节,但也……唉,若是有什么为难之事,不妨直言。我虽未有名著,但家父捐国之后,总留下几分旧谊。若能相助,义不容辞!”
听到桓温言中似是以为自己来都中是为了洗脱逆名,胡润当即便是一笑,指着楼外诸多舟船笑语道:“往者已矣,不必过分介怀。如今这水道中往来多傒人,我若说其中过半从逆,桓郎信是不信?”
桓温听到这话,那环眼不免更是激凸,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他如今年近加冠,心思仍不乏少年纯真,对于胡润的话,其实是不相信的。可是眼见真实,这个胡润反迹确凿无疑,却能堂而皇之行在建康街头,半点都无惊慌,又不由得他不信。
信或不信尚在其次,关键是无法接受。甚至于对于胡润这个人,桓温对其感官也是极为复杂,一方面他身受对方救命之恩,另一方面,若不是这些不法之徒从逆作乱,他父亲未必会为国尽忠而亡!
可是如今,忠贞者已成冢中枯骨,而叛逆者却招摇过市!如此一个世道,还有没有黑白可言?还有没有道义可言?而他父亲的牺牲,意义究竟在哪里?
眼见到桓温脸色变幻不定,胡润大概能明白其心中所想,他两手放在案上叹息道:“当今之世,久乱不靖,道义难昌,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庸者求活而已,难免身心污秽。能在如今这个世道秉承忠义,身体力行,以死践志,桓内史真名士,真国士!”
桓温听到这里,心情有些好转,但却仍然未能完全释怀。这时候他已经注意到胡润衣衫华美,身后豪奴躬行,不乏风光,远非自己可比,不免更有几分不自在。倒不是因为际遇有差而心态失衡,而是因为这与他自幼所秉持的价值观隐有相悖。
胡润望着桓温,心中也是不乏感慨。许多事情不能看表面,眼下来看,他与桓温确是际遇不等,他资财丰盈,桓温却是身无长物。但若用更长远的眼光来看,他的路是越行越窄,而桓温的路却是越行越宽。彼此分属不同,最终结果也会是云泥之判。
去年胡润在追击韩晃的时候,被东扬军给擒获,很是困顿了一段时间,舍尽掳掠所得,才被释放出来。但是由于他在乱军中时饱受排挤,所获多折算成了人丁,而且相当一部分都已经安置在别处没有随军行动,损失反而不大。
这种私放叛贼的事情,在别的年代或是大罪,但在时下而言,其实很正常。彼此甚至不能说是各为其主,本来就没有生死大仇,东扬军即便杀了他,不过也只是得一点很难兑现的军功而已,但是如果放了他,则可能得到他藏匿起来的财富。
侥幸得生之后,胡润虽然元气大伤,但是也没有一败涂地。这得益于他事先安排极多,将分头藏匿的资财人丁取回来,然后入了蛮人世居的山岭藏匿一段时间后,等到风头过去,便又换个身份行走于世。
因为他的根基在蛮部,本就是王统之外,加上容貌被毁,事后遭受的追究更是小到可以忽略不计。
但是胡润矢志重振家业,不甘心老死山林之中,趁着王舒抵达江州安抚地方的机会,借助自己熟悉山林的优势,带领所部很是清剿了一些蛮族,大收其利的同时,还在江州府下谋取到一个军职。
不过胡润对于在江州经营兴趣不大,一方面早就遭受王舒冷遇,如今更是容貌被毁,深知在其麾下不会有出头之日。另一方面则是江州是他故乡,旧日亲旧已经凋零,但是乡仇却还有一些,他并不想在实力低微的时候陷入到乡斗中。
所以在风头过去之后,索性直接弃官率众北上,想要谋求一个晋身的机会。
今天见到桓温,其实也不是偶遇。胡润在都中其实并没有什么具体的门路,唯一能够利用的便是桓温这一点救命之恩。所以到达建康之后,他便派出人手搜罗关于桓氏的消息。
然而所传回来的情报并不乐观,桓温并没有因为其父忠烈旧名而飞黄腾达,甚至于生活都陷入困境无以为继。在某种程度上而言,胡润这一项投资可以说是失败了,桓温不要说提携他了,甚至连自己重振家业都渺茫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