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修禊之礼,古已有之,至于魏晋,三月上巳祓禊之期,更成一桩盛事。这一天,男女老幼,高门寒素,俱逐水而贺,尤其对小民而言,更是一年到头难得无忧时光。
虽然西面战事告急,但到了上巳日这一天,整个京口仍然弥漫起一股浓厚的节庆气氛。从早间开始,便有大量的民众盛装出门,或驱车而行,或安步当车,亦有鲜衣怒马膏粱子弟招摇过市,纷纷涌向江边。
如今的京口,繁华较之建康京畿并不稍逊,已是大江沿岸屈指可数的大都会。尤其随着西面战事兴起,京畿陷落,京口周遭更是聚集了大量前来避灾的民众。
为了让今次修禊之礼顺利举行,不出乱子,京口这些人家也是大费周章。早在数日前,各家便奔走劝阻,希望能够制止人们不要参与这样的大型集庆,然而却收效甚微。于是接下来,便又由巡江督护府牵头,在大江岸边清理出大片空地,以供民众集会庆贺之用。
除此之外,为了保证这庆典过程不要出现滋事动荡等意外,庾条也联络隐爵各家尽出部曲家兵,在场地中建造竹楼兵寨,以期一旦发生动荡,便能第一时间到场阻止,尽量避免事态扩大糜烂。
上巳日这一天,沈哲子也是早早起床,为稍后出席庆典而做准备。近来他都在为会稽分州之事而忙碌,前夜还与人讨论到深夜,因而精神不免有些困乏。等着家人们去准备稍后出门衣衫的时候,他躺在胡床上不知不觉便又睡去。
兴男公主身穿皮甲猎装自门外气冲冲行入,待见到沈哲子闭眼躺在了胡床上,才放低了脚步,动作轻柔缓慢坐了下来,两手托腮凝望着沈哲子。因为近来沈哲子忙得不得了,每天都是深夜才回房,加上自己早先做得蠢事,她也实在羞于再往沈哲子眼前凑,因而夫妻两近来少有独处的时候。
沈哲子睡得很浅,一待公主坐下来便已经有所察觉,神态略显慵懒侧过身去拉住小女郎柔荑,笑语道:“我家娘子因何生恼啊?今日祓禊庆日,公主怎么还不换衫,不打算与我同去?”
公主坐在了沈哲子身侧,伸出两根手指按在了他眉间,语调不乏疼惜道:“你都几夜没睡好,怎么就不知趁着闲暇休息一下?我今天哪里都不去,只在家中陪着你。”
说着,她脸色又涌现一番阴郁:“如今京畿还未收复,皇帝尚在叛臣手中把持,难为这些人国难视而不见,反对一桩礼俗这么上心!”
沈哲子将头枕在小女郎修长的大腿上,听到这话却是苦笑一声。若是以往,他应该也会与公主所想大同小异,时下国难当头,委实不宜再大肆庆贺。但近来他要帮助庾怿平稳局面,便不得不更多的从大局考虑,心态较之以往已有不同。
诚然反攻叛军,收复京畿迫在眉睫,越快兴兵便越好。但现在的问题是,随着历阳攻陷京畿,气势已经达到顶点,又在京畿获取了大量的物资补助,老实说无论哪一方都无战之必胜的把握。若是骤然起兵反被击破,局势反而变得更加恶劣。
前不久,苏峻部将张健出都扫荡京郊,王舒部被迫在琅琊郡与之交战一场,结果一触即溃,战死千余。如今王舒已经率众退到了曲阿南部,正向故鄣转移。而早先围攻石头城的韩晃亦南下扫荡宣城,如今的宣城内史桓彝只能固守广德苦苦挣扎。而苏峻的主力则已经转移到姑孰,与江州温峤对峙起来。
若不大规模引入淮北军,京口本身的军事力量是并不占优势的。虽然尚有徐茂等这些刘遐旧部留在京口,但兵力统共两万余人,其中精锐更是少之又少。沈哲子这几千军备精良的家兵,已经是屈指可数的劲旅。凭这些力量,守住京口不失尚且勉强,再反攻京畿,实在力有未逮。
所以眼下平叛,重要的不是何时举兵,而是要与各方达成一个政治上的共识。只要这个共识达成,相约起兵,平稳推进,平叛并不是什么难如登天的事情。
在这样一个形势下,自己这一方能够保持镇定不乱,意义甚至比小胜几场无关大局的战斗还要重要得多。所以过往这段时间,除了平衡稳定各方之外,沈哲子也在组织人去游览观赏大业雄关,以期能够稳定人心。至于那些鼓噪尽快出兵平叛的声音,除了要选择性无视,个别过于激烈的,反而要有所压制。
这么一想,沈哲子近来的作为,确是与末世奸臣没有什么两样,怯战苟安,避实务虚,嫉贤妒能,结党营私,耽于享乐。
但形势如此,他又不得不如此做。若来日江州、荆州遣使到来,看到京口已是乱得一塌糊涂,未必不会滋生出旁的想法。所以哪怕只是为了一个假象,许多事情也不得不去做。
今天的上巳日修禊,除了民众庆贺之外,也不乏政治意图,主要还是做给一江之隔的淮北军看。
皇太后到达京口之后,郗鉴倒是第一时间派人来问候并请示过江,但是遭到回绝后,态度转为暧昧起来,或是为了避嫌或是故作姿态,大江对岸诸多军事建设并巡江军队统统撤除,不免让人深思其背后思量与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