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不到,世间还有这样的生灵,其实,我也想不到。所谓“这样的生灵”,其实就是在说我自己——这听起来好像很酷的样子,但也仅仅是听起来而已。
我曾听得至知那家伙说——至知是谁,其实说不好,但这里可以简单地把他当作我的一个朋友——至知说,凡生灵大都觉得“与众不同”是最好的,比如一棵开白花的树,有一天突然开出一朵黑花,那么所有人的目光,自然而然地会被这朵黑花所吸引,而忽略同样芳馨沁人的白花。人人都想做那朵黑花,从一树雪白中脱颖而出,这固然没有什么不好,但受人注目同时也意味着最容易被人攀折。所以说,若想要活得好,就得安安心心做白花,该抽芽的时候抽芽,该开花的时候开花。
对于至知的话,我多少理解一些,但还不能完全明白。但我清楚的是,我不是自己愿意把自己开成黑色的,而是我生来如此,没有人能告诉我为什么。就连至知也不能——当然,也有可能他知道,但他不说,所以我也就没有办法。
我生在须臾山上,须臾峰顶,这个地方在哪里,我也不好说,我只知道这里常年冷清,但也有时候会变得非常热闹。
从我记事以来,我就在这里了。
须臾山上,须臾峰顶,有一只寿与天齐的老树妖。据说,它是世间最聪明的妖怪——当然,我不知道它是不是世间最聪明的生灵。我曾偶然听得山里的虎兄豹弟说过,有一种被称做“人族”的生灵,普遍都比我们妖怪聪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自诩为妖,毕竟没有归属是一件太可怕的事情——对此,我是有些愤愤不平的。
天公造物的时候,给予我们妖族生命、力量和智慧——生命对于每一个人都是一样的,一旦失去就再也要不回来;但在力量和智慧的较量上,私以为智慧要更高一筹——殊不知智慧可以带来力量,但力量却无法成就智慧。
我之所以这么推崇智慧,也有可能是因为我本身没什么力量,所以只好这样来找找心理安慰。
“耆宿,我现在觉得你肯定不是这世上最聪明的生灵,你看,我问你的这个问题,你都不知道。”
老树妖已经老得不太灵光,我说一句话,它要一顿饭的工夫才能想好怎么接。于是说完这句话,我就寻思着果腹后再回来,然而这次我还没来得及迈出去半步,就听到它闷闷地答话:“你这个问题,就是世间最聪明的人也答不出来。”
我估摸着它这句话其实有一个隐含的意思,它真的承认它不是世间最聪明的。那我要怎么办呢?我想不透这个问题,就吃不香东西,睡不熟觉。我不知道我要干什么。
老树妖伸出它的一根枝条,托着屁股把我卷起来,放到它粗壮的手臂上。我晃荡的脚下,就是万丈须臾崖。
“你跳下去吧。”
我万想不到它会对我说出这样的话来,于是就像看一个傻子一样看着它,说:“我会摔死的。”
“你知道死,也还知道生。世间万物,相生相克,有生有死,有阴有阳。你这个东西,不阴不阳,根本就不是个东西。”
我听懂它这话,心里竟然酸酸的、涩涩的——我不知道这感觉究竟叫什么,只是模糊记得,有一次我偷吃参娘种在她的洞府的菜圃子里的酸果,就是这种感觉。还有一次,我遭一个可恶的小河童捉弄,吞下河间泥里的软软的白河虫,也是这种感觉。
“老树妖,你为老不尊。”我气鼓鼓地说,“你没有心,你是骗子,是蛀虫,是鼠辈,是流儿…”我这么一急,就把我看家的骂树的本事拿出来。我心里不好受,那么它也应该尝尝我的苦楚。
“你到哪里听来的这些话?”
“东原的牛二娘子就是这么骂牛老二的。还有西潭的土地神奶奶,北陵的赖小孩,南…”
“你倒是把这须臾境都跑得个完全。”它说,“我看你也就这一个本事。”
我虽然不想承认,但它说的是事实。我用爪子敲敲它的手臂,笃笃笃,嘚嘚嘚,还挺结实,嗯,那就睡会儿吧。于是我趴在树枝上,爪子撑着腮,想就这样睡过去。
有风路过,掀起我的三尺白毛。我没有什么可遮羞的,觉得怪不好意思的,于是赶紧把一身白毛按住,但按住这儿那儿却被掀起来,按那儿这儿却顾不上。我索性不再与这风计较,一腾一挪就钻进老树妖的肚子里。
我在这里有个窝,不怕风吹,也不怕日晒。
老树妖现下脑子灵光,我当然不能白白放跑这个难得的机会。虽然心里难受,但还是想把憋在心里的话说完。
“我想要找到这世间最聪明的生灵,它一定知道我是谁,是怎么来的、为什么要来。我要让它给我起个名儿,就像参娘的名儿‘天怜’一样,听起来就很让人心疼的样子。我知道她叫什么名儿以后,就再也没有去偷她的菜。就连牛二娘子都有名儿,她是东原里最不受妖喜欢的女妖,她都有一个名儿,我却没有……”
“参娘的名儿就是我给起的,牛二娘子也是。”
“这须臾峰方圆九百九十九里的妖的名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