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衍武自打从玄武体校跑了以后,真的就没回家。
在这个年头,他能去的地方太多了,要是大人想楞找,恐怕会很难,不过这对陈力泉来说却并不费事,因为他太了解洪衍武了。
得了玉爷吩咐之后,陈力泉每天大中午都从皮革厂附近的栅栏钻进陶然亭公园,然后他就去他们旧日常去的几个地方转悠着碰运气,结果没出两天,他果然就遇到了闲极无聊,来晒太阳的洪衍武。
不过,虽然找着了人,可如何说服洪衍武回去见玉爷倒是一件难事,这小子对玉爷可是太过忌惮了,生怕这是老爷子设下的计,再给他唱一出《双龙会》(京剧曲目,又称“八虎闯幽州”,指辽主萧天庆与潘洪串通,骗诱宋帝到幽州被困,又设双龙会,伪约宋帝赴宴议款,盖效项王鸿门宴,欲图当筵杀死宋主,后由杨家将识破阴谋,舍生取义刺死辽主,血战金沙滩,最终救主脱险的故事),怎么也不敢以身涉险。
最后陈力泉不得已,第二天又拿来医院的诊断书和药方子亲眼给洪衍武看,洪衍武这才勉强答应跟他回去看看,但也提出了额外的附加条件,那就是院门不许关上,房门也得敞着。
没办法,历史教训太惨痛了!在洪衍武的心里,玉爷可要比萧天庆厉害得多,他自己又没有老杨家的七郎八虎护驾,不得不防啊!
就这样,再见面的当天中午,洪衍武带着千般的小心,万般的警惕,和陈力泉一起回到了玉爷家,而一见到玉爷的形容,原本还有些忐忑的他,心就先就落下一半,因为玉爷是明显苍老了,那种衰微的样子绝非是故意装出来的。
当他们进屋的时候,玉爷正背倚着床头,眯着眼睛,似乎是睡着了,且再无当初“火烧身”的敏锐,直等到陈力泉去把他唤醒过来,他眯缝了半天眼睛,才认出洪衍武。
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师徒三人彼此虽然心照不宣,却只是对坐,毫无言语,屋里也只能听到炉子上的铁壶哗啦哗啦地响着,冒出的白气使屋里的空气异常沉闷、低落。
而突然间,玉爷竟又吭吭地咳了起来,那咳来自肺腑的深处,就像鼓声一样在一声声地敲击着两个徒弟的心扉,
陈力泉是听得愁眉不展、忧形于色,连洪衍武也不禁一阵控制不住的心悸。
是心虚还是紧张?
他自己也不知道!
反正在如此严寒的京城冬季,他一头细密的汗珠不住地在渗出……
又过片刻,玉爷的咳才终于止了些,这时老爷子主动开了口,内容基本上和洪衍武所预料的一样,一开口就是针对他的指责。cad1();
“说实话吧,你小子是不是因为法源寺那天的事儿,你就恨上我啦?而且因为泉子进了体校,你没去成,还恨泉子,不依不饶的?”
一听这话,陈力泉不由睁大眼睛,疑惑地望向洪衍武,一看他这样儿,就是从没往这儿想过。
而被揭破心事的洪衍武脸上一红,随后面色却更加阴沉,仍然一句话也不说。
玉爷也不管洪衍武究竟有多么难堪,只顾接着说,“小子,我教了你五年,平日也没少打你们,可这是天下任何一个师父授艺的前提,不如此你们就学不到真本事。法源寺我为了你打人的事儿当众罚你,虽然不免有些严苛,那也是为了让你明理懂事。要知道,当个明白人不容易,可当王八蛋,谁不会呀?”
玉爷顿了一顿,见洪衍武又低了头,也不知听进去没有,便叹了口气,又换了柔和一点儿的语气。
“你当初怎么来我这儿的,相信你也知道。要不是陈爷求我,咱俩也不会有这场师徒的缘分。说起来,你德元叔可对你可不薄呀!你们老洪家‘运动’中遭了冲击,是谁把你们护起来的呀?你小子过去在外头竟惹事,又是谁给你去擦屁股的?就连你小子平日吃的喝的,人家哪样不是给了泉子,就会有你的?而且你们练功补营养的黄豆,在陈爷‘走了’之前,也是人家包圆的嘛!这么大的好儿你不念,疙疙瘩瘩、鸡毛蒜皮的小事,你到是揪住了就没完没了,小子,你整个一生混蛋呀!”
终于受不了玉爷的絮絮叨叨了,洪衍武脖子一梗。
“一笔说一笔!我比泉子差哪儿了?凭什么!论功夫,我绊子会得比他多,真摔起来,他倒下的时候也比我多。难道就因为我在外头打人了?这不公平!我不服!”
“小武,不是我,是……”
陈力泉胀红了脸,急着插了一嘴,就想解释,可不料马上就被玉爷就叫了“住口”。随后,玉爷对陈力泉说只许他旁听不许他插话,便又开始一门心思地教训洪衍武。
“不服?这么呼天抢地的喊冤,你还以为你是英雄落难呐!告诉你小子,不光因为你在外头惹事,也因为泉子是红色工人的后代,你不是。没错,是有些不公平,可这就叫社会!”
“这人呀,在社会上混,就像与一大帮轴实的老爷们儿撂跤。人家摔了你,你不服气,立马就要再摔人家,还憋着撂他个脆的。小子,这就是你现在干的事儿!是不是?你还以为自己挺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