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书似的又是一变,极不耐烦地喝问,“有票吗你?拿出来。”
洪衍武一边唯唯诺诺地掏兜,一边偷偷观察周围环境。
……嗯,这里好像是个火车站候车室。面前这个娘们应该是工作人员。没错,她是火车站的值班员。
片刻间,他已翻遍了全身所有兜,乱七八糟掏出来一大堆,整个儿一杂货铺。
他把所有的东西都捧在手心里,有钢蹦儿,有纸币,有粮票,半盒火柴,两个没过滤嘴的烟屁,一把旧钥匙,还有两张折叠在一起的纸张。好在最后终于找到了票根。
值班员看了一眼票根,接着又一把抢过他手里那折叠着的两张纸,扫了两眼后半扔半拽似的还给他。唯一的变化,是她的脸拉得更长了,简直成了驴脸。
“哼,早看出你不是什么好东西。原来还真是茶淀回来的。”
茶淀?从茶淀回来?
洪衍武听着,心里又咯噔一下。他的人生中唯一一次被强制劳教,就是在茶淀的清河农场。可……可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这儿你不能睡啊。麻利儿的,赶紧给我走人。”
值班员的大嗓门招来很多旅客往这边探头探脑,不少人开始满脸新鲜样儿的凑了过来。
洪衍武还是没反应,他现在只想好好看看票根。
可值班员却厌烦了,根本不给他这功夫。她不管不顾踢着座椅旁的一个圆滚滚的铺盖卷儿催促。“拿着你的行李……快点!”
洪衍武对这铺盖实在没印象,可架不住值班员跟轰鸡似的撵他,只得犹豫着拿起来。
值班员还嫌他慢,薅着他就往外拉,可刚拽着他衣服走了一段,却忽然又停下了。
她踪着鼻子嗅了一会,忍不住问。“你身上怎么这么臭啊?”
没容洪衍武答话,值班员再往他身下一打量,立刻又有了重大的发现。她马上像碰了脏东西似的撒开手,咋呼着蹦起来。“哎呦,老天爷,看看你鞋底子……”
洪衍武刚想低头,值班员紧接着又举起了手里墩布,像扫垃圾似的把他往大棚外边撵。同时,她还如同被猪亲了一样的大叫,“我说这么味儿呢?还踩了屎了你!快给我出去!我地都白墩了!”
周围的人群发出一片散落的哄笑,洪衍武在晕头晕脑中,就这样被值班员连骂带赶轰到外面。
“赶紧走,没事别这儿耗着。再看见你,我可叫警察。”
值班员一身刷蓝的制服,在周围满是补丁的环境里显得十分有权威。她满脸不屑给洪衍武下了最严厉的警告,直到翻出个大大的白眼球做告别礼物后,这才又冷哼了一声,翻身掀开大棚门口的棉帘子回去了。
大棚门口,许多正要进来的人看到这一幕都停住了脚,这些看热闹的人们纷纷窃窃私语。
“这小子不是小偷吧……”
“要是的话早逮了,还能放了他?不过真得小心点,这儿小偷儿确实多……”
“这是刚被值班员轰出来的,估摸是劳改犯吧?”
“差不离儿,你看丧眉耷眼那揍性,这小子准不是好鸟儿……”
嗡嗡的声音乱成一片,仍不断地有人过来凑热闹。
洪衍武根本顾不上别人的闲话,赶紧细看值班员还他的票根。
非常窄小的一张硬纸片,侧面被打下个缺口,这是出站检票时的痕记。这种车票至少要几十年前才使用,几乎已经在他的记忆中淡忘了。
车票是红色底纹,盖着“津介”俩字的红色公章。票面清楚地写着,茶淀经/至永定门火车站/硬座普通车/全价3。20元/。价格数字的旁边,还有一个“半”字和一个“孩”字。俩字中间打了个叉子,表示既不是半价票也不是儿童票。票面的最下面则印着“乘指定日指定车,两日内有效”的字样。
把车票再翻过去,背面清楚的印着发车日期和列车车次:4420次/一九七七年三月廿一日。
1977年?
我去!
洪衍武瞪大了眼睛,脑袋里不知有个什么东西猛烈地撞了一下,眼前有点发花,脚都软了。他颤抖着手,着急忙慌打开手里的那两张纸。
第一张是薄薄的半透明的信纸,纸张上面是用蓝色钢笔墨水写的请假证明书。
内容为:该人系劳教期满离所,现为我清河农场职工,特批探亲假期十五天(1977年3月21日至1977年4月4日),准予回京,特此证明。下面是农场场长的签字和红色的公章。
第二张纸则是正式的铅印文件,触目惊心的宋体黑字印在最上面:解除劳动教养证明书。
再细看下面的内容:解字166号/兹有劳教份子洪衍武,性别男,现年17,发于1976年2月28日因打架斗殴被收容劳动教养。在劳动教养期间表现良好,并有重大立功表现,准予解除劳动教养,特此证明/日期:1977年3月20日。日期上依旧加盖着清河劳改农场红色的大章。
洪衍武分明感受到那印章的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