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弘道人回忆起当年,云霁刚刚跟着他的时候,个头才刚刚高过了他的膝盖,是个粉雕玉砌的小团子。走路姿势端正得不得了,看着十分可爱。
嗯,只是看着而已。
后来就发现这孩子根本没有一般小孩的天真活泼,倒是老气横秋的。
只有当他不明白了,要提问的时候,才睁着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脸上显出了些这个年龄的孩童该有的懵懂神情,但弄明白了之后,连这个唯一的童真便也消失。
后来渐渐长大,云霁就愈发成熟能干了,虽然长相……女气了些,不过行事作风倒是利落大方。少了儿时的怯懦和卑微,多了份自信和稳重。
云霁抬起头来,自觉得有些失态了,于是打水去洗了把脸,顺便监督着乐弘道人洗脸洗手,换了一身衣服,都整理得利索了,才开口。
“这次来是有事要麻烦师父。”
乐弘道人默默腹诽,我就知道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事直接说不行,偏要搞这么大排场。
云霁拿出了那个已经变硬了,边缘甚至有些开裂了的人/皮/面/具。
“不知师父可有方法将面具恢复?”
乐弘道人接过面具摸了摸,又看了看,这张面具差不多已经到了极限,不能使用了。虽然有些修补的方法,但最多只能延长半年的使用期限。
“如果泡在松籽油里一天一夜的话,可能能恢复柔软。但不出一个月,又会变硬,以后变硬的时间会越来越长,而浸泡多了的话,面具会失去柔韧性。所以这个面具,即使修修补补,最多也只能用半年时间。”乐弘道人判断。
云霁有些沮丧,“若是没了面具,我不知还能不能回去了。”
“或者还有一个办法,就是要找个骨型相似的人皮,通过化妆使得两张面皮尽量相似。”乐弘道人安慰他,“虽然不可能完全相似,但你的这张面皮是个普通相貌,找个相似的,应该不难。”
云霁点点头,“也只好如此了。”
*
在乐弘道人的住处住了几日,等到锦城中有人家发丧,便窃了尸身,剥了人面皮。
“师父,有时我觉得自己不像个人,而是个妖魔鬼怪,只有虚灵存活在这个世上,要靠剥个人皮罩着,才有个依托。”云霁一边动作,一边叹气。
“谁也没逼你戴着,是你自己的选择。”乐弘道人有时觉得,自己的这个徒弟的心里,仿佛也戴了个面具一般。
表面上的那份这份成熟稳重,就像是包裹在一种不安和惶恐之上的一个薄壳,掩盖了他内心充斥着的自卑、踌躇和不安。
那些年龄、知识和经验等后天累积的东西,将他的徒儿伪装成了一个平常人,逐渐掩盖掉了他的本性。
但他这个徒儿的本性是什么?看了这么多人,琢磨了这么久人心的乐弘道人,竟有些看不透了。
这些自卑和犹豫似乎也是外部蒙加给这个孩子的一层内里。有时甚至能感觉到一种决绝的悲伤,完全不像是这个年龄的孩子应该背负的一种沉重。但如果说这是天生的,似乎也不太对。
乐弘道人隐隐觉得,在那些自卑和不安包裹之下的,应该还有另一种性子。只是云霁将它牢牢压抑着,不肯释放半分。
全部完事之后,等到东南角的长明灯灭,师徒二人重新埋了尸体。
云霁掂量着手中的人面,虽然不尽完全相似,但通过化妆,应该能做到九成相像。只是这个年轻人的面皮略白皙,需要整个涂一层赭石色来掩盖原本的肤色,遇雨遇水的话,恐怕会暴露。
“师父……”云霁看了看头顶的月色,近中秋了,月亮总是又大又圆。
“我有时觉得自己只有一个灵魂,一个意识,寄居在这个身体里,就是为了完成个使命而已。”云霁道:“如果陈博涉能一统天下的话,我能成为一代名臣,流芳百世的话,我身体里面的那个灵魂,可能便会消失了。”
乐弘道人是第一次听云霁这么坦诚地同他说话。他一直觉得这个徒儿在隐忍着什么,掩盖着什么,如今看来,他自己也是有所觉察。
“人生在世,不过光阴数载,何必要这么为难自己呢?”乐弘道人问他,若一个人不能顺着自己的本性和本心生活,一直煎熬在这层薄壳之中的话,岂不是太可怜了?
“有时我也想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但找来找去,似乎空落落的,什么都没有。”云霁低下头,悲伤浮上了眼睑,“有时候,我会觉得有人在我耳边说,要我成为名臣,为云家扬名立万。但那个人,似乎自己也是踌躇着的。”
云晗昱仿佛是活在云霁身体里面的另一个灵魂一般,一直告诉他要择主公,掌握主动,勤辅佐,功成名就,他也确实是这么做的。
他之所以选择宣国,之所以选择秋水衡,后来又投奔了陈博涉,甚至对陈博涉有些莫名的动心,大概多少都是身体里的那个云晗昱的意思。
虽然今世的他和前世的他应该是同一个人,但重新活过来了之后,他有时会陷入迷茫,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