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月过去了,楚瀚愈来愈无心留在宫中,去意渐强,心想自己反正没有净身,在宫中又查不出舅舅身亡的线索,何不离开京城,另觅天地?唯一让他无法割舍的,是他在宫中优渥舒适的生活;他在这儿饮食丰足,钱财地位无一不缺,对这样一个乞丐出身的孤儿来说,能挣到今天的地位,毕竟十分不易。若要离开,就得放弃这一切,从头来过。凭他的取技本领,当然也不致于挨饿受冻,但终归是无法享受到此时拥有的地位和权势了。
这日晚间,他一如往常,潜入昭德宫外偷窥,正见到万贵妃大发脾气,将一本书册摔到地上,怒道:“岂有此理!我定要叫这小贱人知道厉害!”
楚瀚见她的情状,猜知定是宫中又有哪个嫔妃怀上身孕了。万贵妃年高不育,这在宫中已是公开的秘密;而皇帝正当壮年,雨露遍沾妃嫔宫女,却始终无子,皇帝为此十分忧心,虽遍请太医开药,恭请方士作法,却毫无成效。宫中众宦官宫女都心知肚明,原因其实简单得很:只要哪个妃嫔宫女被发现有娠,立即被万贵妃派人强迫灌下打胎药,或者干脆将这胆敢威胁她无上地位的女人逼死。有万贵妃严密掌控后宫,皇帝似乎命中注定不会有子,服药作法自然无济于事。
楚瀚感到十分无趣,正想离开,却听万贵妃气冲冲地质问道:“一个管理藏宝库房的小小女官,万岁爷怎会无端看上她?你说,你说啊!”楚瀚听见“藏宝库”三个字,被勾起了兴趣,便没有离去,留下继续偷听。
跪在她面前的宫女当然答不上来,为了平息万贵妃的怒气,只能惶恐地答道:“启禀娘娘,听说万岁爷几个月前去内承运库巡视,刚好她在那儿值勤,万岁爷询问她库中的收藏,她回答得体,万岁爷一高兴,便召她侍寝。”
万贵妃更怒,伸脚乱踢地上的册子,怒道:“哼!侍寝不过一回,就怀上了身孕,岂有此理!”
楚瀚自然知道那是什么册子,皇帝每夜临幸了哪个嫔妃宫女,这些女子的月事以及是否有娠,宫中都有专职的宦官负责记录,因此并非什么机密,也用不着楚瀚去打探。这些专职记录的宦官自然老早被万贵妃买通,不时将册子呈上给万贵妃阅览。万贵妃妒心极重,每见到哪个女子有了身孕,便怒气勃发,绝不放过,尽管这管理库房的女官身份低微,远远摸不着受封嫔妃的边儿,但万贵妃怎肯让任何人替皇帝生下龙种?当即对亲信宫女碧心道:“你这就去找那贱人,将胎儿给我了下来!”碧心低头应了,便即离开昭德宫。
那宫女碧心约莫三十出头年纪,身形高瘦,跟万贵妃身边其他的宫女一般,无甚姿色,面容平凡甚至有些丑陋。她从十多岁入宫起便服侍万贵妃,因忠诚老实而受到万贵妃的信任。万贵妃派手下宫女去治有娠宫人,这等事情在宫中时时发生,谁也没多理会,楚瀚却留上了心。他之前来万贵妃的昭德宫偷窥时,曾多次见到碧心,知道她笃信观音菩萨,心地十分善良,尤其不喜杀生。楚瀚不禁好奇,想知道她会不会真的下手杀胎儿,便悄悄跟上去看。
但见碧心皱着眉,咬着唇,显然甚是苦恼。她到后面藏药室中取了一帖堕胎药,收在怀中,愁眉苦脸地在宫中行走一阵,来到皇宫边缘的一排窄小房舍。此地乃是宫女的聚居之所,许多低阶宫女都在此通铺而睡,有官职的宫女则大多住在单间的房室中。碧心向人询问,来到纪女官的住处外,敲了敲门。门内一个柔弱的声音说道:“是哪位?请进来。”
碧心跨入房中,见到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子病恹恹地斜躺在炕上,一双黑亮的眼睛充满疑惧地望着自己,颤声问道:“姊姊半夜来访,不知有什么事?”
碧心见她面貌温婉柔和,生得十分讨人喜欢,心就先软了,又见她而面色苍白,娇瘦羸弱,更下不了手,心中暗想:“她身子这么弱,胎儿想来是保不住的,我又何必多造杀业?”于是便关上了门户,坐在炕边,拉起了纪女官的手,说道:“我叫碧心,在昭德宫伺候。妹妹,我为何而来,你想必清楚。但我跟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又怎能多造罪业,残害性命?你身子不适,多多保重吧。”
纪女官自然已猜知她是万贵妃派来堕胎的,听她竟肯放过自己,不禁又惊又喜,含泪向她拜倒道谢,二女手拉着手,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又低声说了好些话语,碧心才告辞离去。
楚瀚瞧在眼中,甚感惊讶,心想这宫女碧心的胆子着实不小,竟敢违背万贵妃的旨意!他也不禁暗暗佩服碧心的勇气,心想:“在皇宫内院这等乌烟瘴气的地方,也仍有好心人默默地做着善事。”
碧心当然不曾知道,楚瀚在暗中将自己的所作所为都偷听偷看了去,离开时怡然自得,神情十分轻松。她回到昭德宫,向万贵妃禀告道:“那女官不是有了身孕,而是生了怪病,月事停潮,肚腹胀大,看来已没有多少日子好活,不如把她送到安乐堂去吧。”
万贵妃听了,虽有些怀疑,但她知道碧心素来老实忠心,便也没有再深究,依照碧心的建议,免去了纪女官的职位,将她贬到安乐堂去住着,好让皇帝再也没有机会见到这可恶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