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认为自己说的对,另外一个就要极力的反驳,证明他说的不对。
这种陈年老黄历,碍于年龄和人生的经历,倒使得旁人都没法插话,任由这老头和老太太在这里磨牙。
杨老太太虽然是胳膊不能跑马的女流,可绝不是等闲之辈,是个掐尖要强的,说话一点都不相让。
“你这老大哥,越说啊越挤兑人,俺爹叫汤大柱,你今天到庙西去问问,老辈的都还能想的起来,就没几个人没吃过俺家油坊的油。“
“你爹叫汤大柱,外号汤大饼?”汤老头端起杯子的手不经意间的颤抖了一下。
杨老太骄傲的道,“这你都知道?看来你真是庙西的,可俺怎么就没见过你?”
她又对着汤老头的脸面仔细的端详了一遍,果真没有一点相熟的迹象。
“你们家门口有水井?”汤老头一抬脖子,一饮而尽。
“谁家的油坊门口能没水井?”
“庙西有几口井?”
“三口,俺家的最浅,八丈,其它两口都是十丈。”杨老太又陷入回忆道,“八九岁的时候,俺娘就教着打水,轳轳要绞二十七圈才中。”
“门口是一颗大榆树?”汤老头说的不动声色。
杨老太太头一摆,“是枣树,五六十个年头的老枣树,不过可惜啊,已经不在了。”
“哦,时间太长了,我都记不得了。”汤老头的身子不停的打摆。
杨老太揶揄道,“老哥,喝多了就怕凉,你啊还是少喝吧。哦,对了,俺还没问你是哪家的呢?你爹叫啥,俺看能不能记得着了,只是你莫说你家也是开油坊的了,那是瞎扯。”
汤老头一本正经的问,“你小名是不是叫杏子?”
杨老太直接愣了,“你怎么知道?”
“俺爹也叫汤大柱。”汤老头的口音都变了,粗糙脸面上的那道泪水划过的痕迹格外的清晰。
“你叫啥?”杨老太简直不敢置信。
“俺是你松哥啊。”汤老头想拉杨老太的手而又不敢。
“俺娘叫啥?”
“冯月娥啊。”
“你在那读的书?”杨老太太基本已经确定眼前的这个人是她的哥哥,可是依然不敢置信,想不到她日思夜想的那个人就是近在眼前。
她害怕这是个梦,为了戳醒这个梦,她必须再问下去。
或者说此刻她已经激动的不知道说什么好。
“汉口啊。”汤老头终于勇敢的牵起老太太的手,比量着道,“俺去读书的时候,你才这么高,小不点呢。”
“恩,对,对。你跟俺说,等你回来给俺带好吃的。”
为了这一句话,她等了一辈子。
至此兄妹再也没有相见过。
旁边的人看傻了,这个世界有这么小吗?
“你别哭啊。”汤老头让杨老太别哭,可是自己的眼泪水却是止不住的下来了。
“你后面怎么就没有消息了?俺娘合眼的时候,还在念叨你有没有回来呢。”
“额的娘啊。”汤老头被这一句话激的眼泪婆娑,最后像个像个小孩子一样嚎啕大哭,“阿对不起阿娘啊,都没看到她一眼啊。”
“哥,别哭啊。”杨老太太也激动的喊出了哥哥这个称呼。
“阿从学校出来后,就去当兵,没走过顺路,一路背运啊,今天跟这个大帅,明天跟那个大帅,谁给发粮跟谁打仗,今天输,明天赢,后来尽是败仗,恨不得爹妈少生了两条腿,跑路都来不及,哪里还能得空回家啊!”
事情要是逼着一个人走上哪条道儿,他就非去不可,就象火车一样,轨道已摆好,照着走就是了,一出花样准得翻车。
两个人抱头大哭,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两个人会在此相遇。
“老了,老了,都不认识了,俺记得你走的时候,身量也不高,也没胡子,也没白头发,更没这么多的皱纹。”杨老太太的手不停的在汤老头的脸上摩挲。
汤老头道,“那会你才七八岁,俺也才十来岁,谁能想物是人非啊!我这两年都尽想着回家看看,可是我这身体不允许啊,儿女也不准,就怕撂在半路上,连个埋得地方都没。”
两个人絮絮叨叨的十来分钟。
最后杨老太问道,“那你咋跑这旮旯来了?”
汤老头道,“民国38年,老蒋撑不住了,跑了,俺们这些小兵小将也得跟着跑啊,跟大部队失散,又没去台湾的能耐,几个老伙计一商量,就脱了一身皮,怀里揣着枪进香港来了,那会香港正是发展期,乱啊,但是容易糊口,俺仗着会油坊的手艺,与其它几个人拼了点钱,开了油脂公司,咱是死人堆出来的,天不怕地不怕,敢拼敢闯,后来做了上市公司呢。”
杨老太太听不懂什么上市公司的词汇,但是从口气里能感觉到哥哥过得不错,擦了把眼泪,笑着道,“那就好,那就好。”
“现在倒闭了?”李和从始至终都没有插话,这个时候倒是忍不住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