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鲜亮。
停尸间的角落里有解剖台,金属银的表面翻起寒光。耀着人的眼。
解剖台另一边是冰冻尸体的冷柜,每一个格子上都附着状态指示器,闪着青蒙蒙的光。
罗伊指了指第二个停尸台,脚往后一收,身子倚在门框。
唐方走过去。轻轻揭开白布。
就像罗伊从不会搞恶作剧,眼前的画面没有意外,躺在停尸台上的那个人是他最不想在这里看到的人。
苍白的脸还维持着生前的表情,眉宇间积着淡淡的歉意,有一缕鲜血在唇角凝结,还没有干涸。
唐方站在台前,双拳紧握。
罗伊靠着门框滑落,坐在冰冷的地面,任风吹拂僵直的脸。
散落“虚空撕裂者号”各区域的小狗与狂热者们如同突然发疯的野狼,无论是克隆人。还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科研人员,尽被刺穿肚皮,变成一具具死尸,或是碎肉。
鲜血流淌成河,杀戮在船内发酵。
没有活口,只有死亡。
就连跳海的人,都会被愤怒的狂热者追上,用蒸发无穷水汽的光刀从后面扎穿心房。
天上开始下雨,水花与浪潮将那些血冲散,一些嗅到腥味的鲨鱼冒雨而至。将缓慢下沉的尸体咬碎,扩散出一团团水下血雾。
海上的天气变幻莫测,谁也不知道雨水会在何时降落,风浪又会从什么地方兴起。就像充满不测风云的人生。
唐方的心情很沉重,比天空更加阴晦,只是没有雨。
虽然在来的路上已经有所准备,然而看到眼前真实的一幕,仍旧控制不住躁动与悲伤的心,那些酸楚的滋味像深秋萧瑟的风。不停抽打着他的身体。
他的手伸开,又攥上,微微抖动着。
很想去摸摸白岳的脸,又怕控制不住强行压抑在胸口的情绪。
尽管莫里斯哲人上船不久,却给所有人留下了深刻印象,嘲笑也罢,漠视也罢,疏远也罢,亲近也罢……他就那么固执地活着、走着,说着神神叨叨的话,抬着一张厚脸皮,不在意任何人的看法。
记得刚遇见他那会儿,莫里斯哲人总爱将牺牲挂在嘴边,说那是他的追求。卑贱的生,轰烈去死,对于一个莫里斯奴而言,这样的谢幕很棒,起码能向世人证明自己存在过,起码可以背负姓名去死。
登上“晨星号”后,关于“牺牲”的哲学他已经很少提起。
唐方知道,他变了,变得怕死,不再崇尚什么“牺牲”,不再想着轰烈死去,他甚至开始记日记,用歪歪扭扭,毫无美感可言的文字记录每一天的生活,从白浩与玲珑的情感拉锯,到丘吉尔与陈剑的嘴炮,从芙蕾雅偷偷摸摸溜进舰长室过夜,到伊兹夏喜欢什么口味的冰淇淋,再到尤菲开始干呕,与乔伊对望时复杂的目光……
这些,他都一一记在床铺底下那册扉页印着向日葵的日记本里。
他以为谁也不会发现,但……“晨星号”上发生的事情又有什么能瞒过唐方的眼睛?
他真的很怕死,于是非常珍惜比寻常人类短暂的人生,近乎贪婪地享受生命里每一分,每一秒,认真观察身边每一个人,用心对待每一件事。
他变了,开始有生活,开始有朋友,开始做伊兹夏的跟屁虫,然后被甩……
如今他死了,没有轰轰烈烈死去,也没有享受完他那短暂的人生死去,而是以这样的方式,孤零零躺在冰凉的停尸台,静静死去,静静变冷。
那本印着向日葵花的日记还在“晨星号”上,压在床头被褥底下,已经有半个月时间没有更新……
唐方从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
唐岩也不是,6年的军旅生涯浸润着同袍的血,对于死亡,他看的比任何东西都淡漠。
就是这样的自己,看到一直在面前晃来晃去的同伴死去,看着那张熟悉却没有生气的脸庞,却似有人在狠狠揪他的心,鼻子很酸,眼眶很热。
灯光把罗伊的背影拉的很长,遮住他的侧脸。
少年罕见地聪明一回,使劲忍着,没有哭……起码没有哭出声。
他知道,这样救不活白岳,只能让唐大哥更难过。
悲伤是会传染的。
悲伤不仅会传染,还会涨落,像潮水那样冲击心房。
然而就在唐方即将把下唇咬破的前一刻,一个声音打破属于他的悲伤与平静。
声音的主人是艾玛,从来不懂察言观色,更不懂体恤人心,平素啰里啰嗦,三句话讲不到重点的副官阁下。
按道理讲,他会把一腔愤怒全浇到“她”头上,甚至用粗鲁的语言问候艾玛的母亲大人。但是他没有。
因为那句话是这么说的。
“指挥官,很抱歉打断您的追思,因为我不得不这么做……如果您再继续发呆下去,白岳生还的希望会在1分钟后彻底消失。”
唐方在心里默念两遍,眼睛深处有光芒涌现。
“艾玛,我需要一个解释。”(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