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殊抬起头,让皇帝好看清她的脸,而后立刻又垂了下去,并不敢直视龙颜。
宇文焘在看见那少年的眼睛时,神思一恍,油然而生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明明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久到他连那人的容貌都有些模糊了,却在第一眼见到这少年之时,突然间再次想起了他。
那个意气风发,铁骨铮铮,天下无人能比的薛靖。
那个在校场上操训士兵,精赤着胳膊,额头上全是汗却还在刺目的阳光下爽朗大笑的男人。那个从背后紧紧握住他的双手,不厌其烦,耐心教他枪法的男人。那个见到阳羡姐姐时,便会不自觉扬起嘴角,眼睛里都带着光芒的男人。
他一时怔在那里,脑中电闪过无数简短却毫未褪色的画面。
原本以为自己已经淡忘了,却在十几年后突然造访,令他一时无措,黯然神伤的的画面。原来并非忘却,只是被自己深深埋在了心底的最深处不想去碰触,却在今天,因为一个少年与他极其相似的眼睛而翻涌上来。
“陛下,陛下?”身边的内侍见他神情有异,忙低声将他唤回神。
“啊……啊……”宇文焘无意识地叹息了两声。挥手阻止了内侍要上前搀扶的打算,他放柔了表情,和颜悦色地问道:“果然是英雄出少年,今年多大了?”
“回陛下,小的过了年就十七了。”明殊低着头,自然看不到皇帝脸上深有感慨的表情,只是略有些紧张地慎重回答。
“好!好!”说了几个好字,皇帝再度沉默,这回不止顾昀,几乎所有人都微微抬起头,悄悄地觑着皇帝的脸色。
明殊亦不知哪里有不妥,只是僵直着后脊,垂着头,额上已经浮起细细的汗珠来。
顾昀抬起头,看见皇帝的视线锁在明殊的身上,眉头微蹙,嘴角却是微微上扬的,心变定了一半,皇上虽然像是在看明殊,但近年与他渐渐熟悉起来的顾昀觉得那视线与其说是在看着明殊,倒更像是穿透了明殊的身体,在看着遥不知处的某个地方。
内侍方才已经提醒过皇帝一回,这么短暂的间隔,这会子却又不敢惊动陛下,只能对跪得最近且与皇帝比较亲近的顾昀使了个眼色。
顾昀立刻说:“陛下,明殊是臣在中山收的亲卫,父母双亡,立志从军。是以未入奴籍。”
未入奴籍便不是贱民,被顾昀这声拉回神思的皇帝捻着胡须满意地点了点头:“爱卿极有眼光。”他看着明殊,眼中流露出自己也未觉察出的一丝暖意,“起来吧。”
这一声起来,虽是对着明殊说的,但大家伙都默认是皇帝叫“平身”。重回座位之后,皇帝有几分神思不属,又拉着顾昀和明殊问了几句明殊以前的情况。因早有准备,明殊答得自然是滴水不漏。
时间不早,皇帝赐了宴,但并未当殿给封赏,只是勉励了几句,便让他们出宫去了。
走出大殿,顾昀将明殊拉到一旁,与众人一一作别,而后压低了声音问她:“陛下为何如此关注于你?”
明殊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或许,觉得我年纪小,生活挺不容易的,打算多赐点儿宝贝?”
顾昀深深看了她一眼,过了片刻方说:“或许吧。”
明殊被他看得心头纷乱,说不出的滋味,百感交集。皇帝见她眼熟,她看着皇帝又何尝不是觉得有几分亲切?若她的猜测是对的,这位帝王就是她亲舅舅!
可是不能认,明殊的情绪有些低落,她是见着皇帝了,但有什么用?她能对皇帝说,她是卫明珠,她才是阳羡公主和薛驸马的女儿,宜王府的那个福慧郡主是假冒的?
谁会信呐。
这世上能帮她作证的人,已经全被一把火烧干净了。
“你怎么了?”顾昀觉着明殊落在他身后好几步了,回头看时,正见着她呆呆地站在那里,神情茫然,明明就站在金灿灿的大日头底下,站在大盛皇城金碧辉煌的殿前,却像个找不着家的迷路小童,周身都是不安,孤寂和惶惑。
刚刚还言谈自若地与皇帝说话呢,这么会子就变成这么个露怯的家伙了。这孩子是才反应过来?这也反应回来的太慢了些吧。
就这个样子,让人怎么放心得下,丢得开手呢?
顾昀在心里暗暗叹了一声,走回去拉住了她的手:“走吧,跟我回去。”
“啊?”明殊茫然地抬起头,正见着逆着光站在自己面前的高大青年,大~片的阴影将他的五官遮住,只露出一块白~皙光洁的额头和一双墨点的眼睛,清澈纯净,带着融融的暖意。
“走。”
他的手掌柔韧干燥,掌间有长年握剑磨出的粗~硬茧子,磨着她的手心,痒痒的,却极让人安心。
不知为何,明殊的脸渐渐红了,映着冬日煦暖的阳光。她抬眼看着他,慢慢地浮起一丝明媚如光的笑容来。微微上挑的眼角,就如水墨勾勒一般,明晰干净,却在目光触及之时,化为一片氤氲,就这么融入心里。
顾昀看着她,心头猛地一跳,手掌不觉紧了一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