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儿被一名宫女引领着一步步走出永巷,又一步步走进大明宫的腹心紫宸殿。
宫女名唤决云,是武后身边的从五品掌事姑姑,这是婉儿从迎面打招呼的宫人口中得知的。
婉儿跟着决云进了丹凤门,又过了含元殿,偌大的皇城里刚刚为太子弘举行过隆重的葬礼,一排排白色的灵幡虽已远去,但那肃穆、悲恸的气氛仍让人不寒而栗。角落里偶尔会有几个太监、宫女在三五成群地窃窃私语,决云却目不斜视,一路领着婉儿信步向前。
“婉儿姑娘,前面就是紫宸殿,快随我走吧。”决云和善地说。
于是婉儿低眉颔首,细步跟着决云进了金碧辉煌的大殿。身在掖庭为奴的她突然被皇后召见本来是一件无比荣幸的事,可就是在刚刚,母亲郑氏以为她换件像样的衣服为托词,用争取来的短短几分钟时间含着泪把上官家族与当朝皇后之间的血海深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临行前郑氏还叮嘱婉儿说,母亲告诉你这些并不是要你从此满心都是恨,更不是要你去寻仇,而是想让你明白,在这宫廷之中,朝堂之上,所有忤逆实权者的言谈举止甚至一个稍有不当的眼神,都可能引火烧身,自上元二年圣上被风疾折磨得心灰意懒, 那女人所拥有的权柄也越来越大,我儿定要步步小心!
婉儿在来时的路上把母亲的话默默重复了无数次,瞬间明了的身世反而给了她一种无形的力量,可她的内心世界尚未来得及全盘洗牌,便发现自己已被带到了武后面前。
武后并没有婉儿平日里所听闻的那样盛气凌人,相反,她在婉儿行了跪拜之礼后和蔼地给她赐了座。
“上官仪的孙女,果然气度不凡。婉儿,你也是刚刚得知自己的身世吧?”
婉儿被皇后突然间的发问吓了一跳。母亲刚才低声对自己说了些什么,就连等在门外的决云也不可能听到,可远坐在紫宸殿的皇后又是从何而知的呢?她顾不得细想,只好如实作答:“是,奴婢之母确是刚刚把一切告知奴婢的。”
皇后的目光如炬:“如果我是你的母亲,我也会隐瞒你至今,我明白她的苦心。既然你已知晓一切,我便无需多言。婉儿,我想知道你是如何看待我和你祖父那日的事情的。”
她不愧是皇后,不愧是一个权力巅峰的女人。婉儿心想。她想知道一个背负着满门家仇又毫无根基的柔弱少女是如何看待那个一句话便杀了自己全家的强大仇人的。
皇后见婉儿不言,又说:“你不用有所顾虑,我只想知道你此刻心里是怎么想的。怎么想就怎么说,无论你今天说了什么,我都不会开罪于你和你的母亲。”
婉儿道:“奴婢认为,那日的事,祖父没有错,皇后也没有错。”
“此话怎讲?”
“祖父力谏其主,是尽人臣本分,而皇后自救自保,亦是常理。倘若当年皇后被废,您和您的儿女也将如同刀俎下的鱼肉般任人宰割,或许圣上在位时能保您周全,但朝中定有臣子继续进言圣上斩草除根,婉儿愚钝,不知假使如此,这些臣子里面会不会有奴婢的祖父,但婉儿心里,只当那日是一场机率对等的你死我活。”
武后被眼前这个小女子说得几乎倒吸了一口冷气,可表面上仍波澜不惊。她凝视婉儿良久,然后说:“你答得很好,我希望这些话都是出自你的本心。好了,说点儿轻松的,内文学馆的学士说你天赋异禀,颇具文才,宰相裴炎也说你谈起经史子集如数家珍,保荐你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所以,今天召你来,是想看看你的本事。”武后说着,从案牍智商捻起一张剪纸,“决云,去拿笔墨来!我这里还有两本奏折要看,就以此时间为限,你以剪纸为题赋诗一首,我看完,你写完,如何?”
婉儿微微抬头,不经意间看到决云眉头一蹙。
作诗是难不倒她的,只是时值已故太子李弘的丧期,缓说这大明宫内外多少日子都不见鲜亮的颜色了,如今这刺目的红色却和笔墨纸砚一起呈到了她面前。
决云是暗地里为婉儿狠捏了一把汗的,她不清楚这个刚满十三岁的女孩儿能否在武后批阅两本奏折的空挡吟诗一首,但她内心可以确定的是,眼下这首诗无论怎样作都是错的。决云知道武后近来正为内朝少可用之人而犯愁,高宗龙体时而抱恙,女皇急需一个在内廷、制敕等方面都能为自己分忧的心腹,然制敕工作量大,且需随时待命,宫中皇亲、官宦之家中有才的女子倒是不再少数,可却少有父母愿将女儿置于武后身边行这差使。然而决云却没想到,武后竟选中了婉儿。
那枚剪纸是出自一个无名的宫女之手,是的很多年了,人们早已记不起她是从哪里来的,只当她是一个因罪而入掖庭的再普通不过的宫女。然而就在数月前,一队豪华的车马停在了这个宫女居住的院落前,太子李弘含泪而入又挥泪而别,这才有人恍然记起这破败院落里年纪轻轻却形同枯槁的不是什么宫女,而是李弘同父异母的姐姐义阳公主(名李下玉)。义阳有着其母萧淑妃一样的美貌却年近三十而未嫁,做弟弟的又身为当朝太子的李弘实在看不过去了,于是一日早朝,李弘当着